双鱼玉境春去夏来极快,似乎昨日还着颇为厚重的春衫,近几日人人都已换上薄衫,青衫少年郎,薄襦俏女子,也已是纷纷走到城中内外,不在城中落户的周遭百姓亦是纷纷借此时骤然温热起来的初夏大好天景四处闲逛,打从去年寒冬临近之前,除却年关外,终究是再度迎得无数来人来此城中,一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很是热闹,像是将这座沉寂近乎整一冬天连带料峭春日的雄城再度激起许多生机来。
但这么一来,云仲却又是忙碌起来。不单是那铁匠铺里生意红火兴隆,急需人手,老汉何尝知晓过客气二字如何写,到缺人手时节不由分说上门,拽起便走,哪怕是正闲来无事与人饮酒畅谈,杯盏还未来得及放下,就得被老汉半拽半拖拎到铺面之中,纵使是打铁功夫稀松,在老汉看来凭云仲相貌,与江上斩恶蛟这等相当唬人的旧事,甭管谁人前来自家铺面,都需添油加醋说上一番,恨不得将云仲说成是抬手翻天挪山开江的神仙人物。但江心斩恶蛟此事倒的确是城中人尽皆知,饶是添油加醋,亦算不得扯谎,还真被口舌相当利索的老汉拉拢来不少城外人,如此使得这处新换牌匾不过三两月的铁匠铺,再度赶巧挣过不少银钱。
可到头哪怕两枚铜钱也不曾分给云仲,只是含糊言说不久后自会给云仲一桩机缘,比这点银子可是值钱得多。
换成是旁人,云仲怕是早已眼热,这老汉漫天给价,岂止是将本钱翻腾过七八翻,一柄再寻常不过的柴刀经老汉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塞在云仲手上,就成了少年剑仙幼时习武所用的物件,莫说是凭此物耕种,那连伤敌数百都不在话下,即使是双鱼玉境已有太多年月不曾见过刀兵,但剑客当江心拦蛟龙斩为两截的畅快事,当然要引得儿郎艳羡,慷慨气在胸膛当中横冲直撞,女子则是频频将眉眼递向那位总是苦笑的白衣剑客,总觉得年纪并不甚大,可要比那等满口只晓得哄人欢心的同岁儿郎平稳许多,眉眼俊秀,当然要耐不住心思多瞧几眼。
一日匆忙再近日暮,云仲揉揉脸,好容易将早已有些僵麻绷直的脸皮搓得能随心动弹,这才站起身来好生活动一阵筋骨,不经意间瞧见身侧门槛前头,那老汉抱起今日所得的银钱,笑得眉眼都好悬挤到一处去,如同是孩童不经意掉到青砖道上的黄泥人,遭马儿蹄踏车轮磨碾那般,纵是云仲竭力平心静气,都险些是忍将不得抬拳砸到老汉面门上的念头。
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这老汉的来头之大,近乎已能与整座双鱼玉境相提并论,于是即使云仲恨得牙根颤颤,终究是忍将下来。
老汉将沉淀银钱清点妥当,偷着瞥过眼佯装漫不经心的云仲,像是生怕这相当守财的小子不讲规矩打算吞下自己辛苦挣来的银钱,咳嗽两声,最终还是扭过头来,“那啥天不早了,大概也没多少生意了,要不你请回?”
这句相当欠揍的言语说出,可还没等云仲横下心来找来条好铁狠命揍老汉一顿,后者就已然是慢悠悠继续到来,“小子,在这双鱼玉境里,有脾气很是莽撞的山神,有步步引诱耐得住性子的那头多目怪鱼,也有始终遭人猜忌的四君,但不妨仔细想过,老夫可曾骗过你,有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老夫看得起你的脑袋,起码能够能转过弯来,世人种种举动总要有个因果缘由,我可有骗你的道理?”
“那还敢问前辈卖关子卖了许久,迟迟吊起旁人胃口却不直言,究竟有何机缘相赠。”云仲撇嘴,这老头自打从外头回城过后,就很是有些举止古怪,唯独改不了贪财的病症,仔细算将下来已是有近一整月都不曾踏踏实实饮酒,总要被这老头拽到铁匠铺前充门面,外头女施主眼神骇人得紧,如何都难觉得自在,难免有郁气横生,翻眼瞪过眼老头,却发觉后者脸上全无多少笑意。
老汉从来都是乐呵模样,哪怕是当日在那座山山巅上,眼睁睁瞧着云仲被人生生踹出三境过后,都未曾流露出甚肃穆神情,即使与那位同自己长相毫无差别的老者对局时,也少有神情变改,但云仲方才匆匆一眼瞥过,蹲坐到门槛处的赤膊老汉,神色一改往日嬉笑模样,分明肩头尚有黑灰炉渣,分明胡须已是被染得斑白,尚且比不得同城中那些位闲暇乘凉的长者气派,从远处瞧来,怎么都只是个穷苦卖力的老人家,此时神色出离威严肃然。
随后老汉从怀中摸出个品相极好的玉瓶,随手甩到云仲掌心里。“里头便是你的一场机缘,如是寻根问底,这机缘不是老夫送你的,而是那个指点萧锡的老不死相赠,明面上说得好听,是手谈输给我,实则凭那人的棋力,大概只要是人,哪怕古往今来受人吹捧最重的国手,都难以讨到丁点便宜,又何况是亲手断送所谓神仙路的我。”
从远处走来几个结伴而行归家的孩童,瞧见老汉蹲在门槛处,纷纷朝老汉扮个丑脸,可还是有好心的孩童学自家大人模样,说这天还算不得入暑,最好莫要赤膊,老者本就筋骨弱,千万别着凉。
老汉很是随和朝孩童点点头,扔过去两枚铜钱,吆喝着让孩童买糖球吃,而后才继续道,“这一口神仙气啊,足够能化腐为奇,想当年分道扬镳时,老夫总是惦记着从那人手里讨要过来,虽说受制于此,紧要关头没准也能吊住口气,不论是将你那如同乱麻似如何都难梳理齐整的经络由涓涓细流拓为浩荡江海,还是令你坐四望五时填补起空缺,凭空得来个冠绝人间的五境修为,这般机缘,当属是双鱼玉境之中最大的一桩,甚至比起那萧锡所得的两样还要金贵些,拿你小子赚点银钱,换这么一桩你此生都未必能见着的好大机缘,你说谁赔谁赚。”
但老汉疑惑之处在于,身旁云仲听罢这番话后,瞧瞧掌心里的玉瓶,起身不声不响又是放回老汉手中,松松垮垮坐回原地。
至于那枚装有生死人白骨神仙气的玉瓶,云仲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老汉只觉得荒诞。
“不要?”
“我家所在那处小镇里,从前有段童谣,传唱不知广不广,总归是已有许多年未曾再听过,”云仲翘起腿来,取来来时拎的半壶酒,舒坦地嘬过两口,浑然不顾身旁分明气势愈高,威仪愈重的老汉,自顾自慢慢道,“糖在瓷瓶里,孩童要吃糖,吃糖需得凭手够,孩童却是不晓,满满抓过许多,奈何手如何也抽不出,到头挨了顿好打,才晓得事要一件件做,糖要一截截吃。”
“我自认不是什么能人,虽与前辈很是有些交情,但如此大礼,怎敢安安稳稳将手伸进去,若是有后悔可找仅需挨通打就是,可要是没有回头路,怕是要将一只手搭进去,好处人人都愿占,可惜这事晚辈当真不愿赌。”
这次老汉很久都没继续说话。
“的确要找你做些事,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但在我看来,这笔买卖可做。”
“是前辈说的可做,还是老头说得可做?”云仲歪头问,有意无意看过眼那枚牌匾,很有些感慨。
铁匠铺今晚闭门极晚,那位一改往日脾气时常在城中露面的老汉,守着渐渐有些暑气的晚空,浑身气机从高处缓缓滑落下来,又变回本来那位脾气很是古怪的寻常老汉,朝巷子极深远极深远的方向看去,发觉自己好像从来不曾看透这位年轻人的心思,可今夜之后,倒有些所得。
相反云仲则是未曾将此种种挂在心上,拎着酒壶与平日悬挂在腰间的葫芦,去往酒馆里头打得满当,晃晃悠悠走回府邸,在叶翟府邸门前停留了一阵,还是不曾叩门,自行离去。
古时沙场当中有引刀人一说,尤其夜战时节两军对垒,需有引路军卒,掂刀擎炬冲阵在前,故而死伤最重,但每逢夜战,必不可缺引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