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城外头百里之遥,还不曾至那座走云山,山下有一处村落。
村落常年隐于山石草木当中,繁花开遍,绿树成荫,溪流缭绕期间,腰横玉带,头戴绿瑙,远处春山之中云雾四时遮掩,虽是不及宣化城八方街那般富庶,却也算在景致秀丽一列,树无玉瑙悬梢,湖无游舫穿行,同宣化城或是八方街相比,不过连小家碧玉都难算上,浑身上下朴实去饰,倒也真是犹如山林当中,面颊常年乌黑抹泥的姑娘,瞧着便亲近。
按说是毗邻官道,此间村落理应富庶些许才是,但好景不长,自打八方街初建前头,官道改走,却是使得村落当中百姓生计颇为害愁,除却老幼之外,大多正当年汉子,皆是外出谋生,故而平日里有不知何处来人出入村中,却是并无几人在意,除却门前借大好深春日头晒懒的老汉,村头闲逛玩耍孩童之外,便唯有几条黄犬无意间瞧见位一身黑衣的少年踏入村中,仗着身后便是自家院落,犬吠两三声。
可少年自从迈入村落当中,神情便很是低沉,时常将双目眯起,不晓得是天上烈日光闪眼,还是村落当中凋敝土墙为风侵蚀,险些将松散土灰吹到眼中,始终眉头微皱,瞧不得喜怒,可断然算不上有丁点欣喜。
云仲月末时节由打八方街中所领银钱,大多便是差人驾车送往此地,起初便是闻听这处村落贫瘠,周遭耕田不生粮米,更无甚学堂书舍,世代在此百姓大多都是靠山水天象讨些温饱,或是上山或是入溪,辛劳困苦;后因官道折迁,比起往常则更是要困苦许多,使得有人言说,此间地界,不过是空有个景致秀丽的表象,实则村落每日之间,十家有九,都需饿着腹皮入睡,苦楚良多。
但半载间,少年差遣车帐运送来此的钱粮,断然算不得少数,八方街街主厚待,所盈钱粮,大抵也可教这处算不得大的村落富庶许多,起码此间处处断墙,也理应余出些钱财好生修葺,以免每逢风雨,都需提心吊胆。
可入目过后,村落依旧是荒凉破败,唯独村中修起三两座大宅,向阳敞亮,瞧来便足够三进三出,气派得紧。
穿两三大宅,得见一座小舍,藏身繁花草木之中,不过当中传出动静,却是相当粗鄙,大抵便是有耍钱人输急,急赤白脸冲其余几人吆喝,听来像是输过忒大一笔银钱,大有倘若是这银钱要不回,便要与同屋之人分个死活的意思,骂街声响,近乎已然将屋檐掀起,不多时便是骂骂咧咧走出屋舍来,抬头便是瞧见屋舍外头有位黑衣少年站定。
今日风起,吹折散碎百草,盘桓少年周身,枯枝碎叶,来去忽然。
但身在百花碎叶之中的少年,神情平和不曾眯眼,似乎并不忧心周遭碎草细沙铺面,吹迷两眼,而是朝穿身讲究缎面的汉子直直看去。
“谁家儿郎,不晓得此地不允外人凑近?”汉子一怔,不过打量眼少年年纪,登时便又很是不以为然,朝后者挥挥袖口,“既然是外头来的,尽早离去便是,倘若是再停足于此,免不得被屋里头那几人好生打骂一阵,不想吃皮肉苦,听劝最好。”
少年略微挑眉,望望这位中年上下汉子这身相当讲究衣裳,眯眼笑道,“兄台当真不想听听,在下是由打何处而来,又要去到何处而去?”
问话实在突然,惹得那位刚抬脚步欲走的汉子脚步停顿一瞬,不过旋即面色又是不善,冷哂骂道,“你这般年纪,学甚不好,却是偏偏学会蒙骗旁人,这等招式前些年便已然算不上新鲜,打听得有人家出外,旋即便是佯装善人前来,同那人家中人言说是此人路上跌折腿脚,此时正身在医馆当中接骨,需得讨要些散碎银钱,凭这手段发些小财,却也是不知羞。”
汉子分明是满面醉意,不过提及此事时节,咬牙切齿,瞧来大抵是早些时吃过许多次亏,故而眼下再看向眼前黑衣少年时节,也不复方才轻蔑,反而很是瞧不惯,多半又是要好生骂得两句,可挪步时节,却恰好闻听少年泰然自若道来,“此间村落当中,理应并无几人与兄台一般富贵,当然就能猜出兄台便是在下此行所寻之人。”
“宣化城八方街无名小卒,特来此地,与兄台报个信。”
说来也怪,原本很是有几分醉意,且因输去牌局满脸怒气的中年汉子,闻听八方街三字过后,当即便是失魂落魄,再不敢看少年一眼,颤颤巍巍,骤然之间敛去原本浑身怒意,伸出一指刚要指点眼前人,却是发觉少年衣衫下摆,悬着枚形如八面长剑的腰牌。
一身黑的少年眉宇无波无澜,漠然望向眼前已然是跪倒在地的汉子,轻启嘴角,“自家儿女尚于楼中吃苦,兄台这位当爹的,却是终日在这地界耍钱,若说能赢个盆钵皆满倒还好说,可分明便是险些输去多半数家底,难道就不曾瞧出来,其余三人联手做局,唯独将你这位本事不济却瘾头奇大的赌徒看做砧板鱼肉,依旧是日日前来,输得个钱囊干
净。”
“但别忘了,兄台如今能在这村落当中,称上个富贵人家,是靠甚本事得来的,依在下看来,很是有些不光彩。”
字字句句,杀人诛心。
但汉子依旧是满脸殷勤神情,忙不迭搭茬,满脸堆笑,“您可是八方街来的大人,自然是眼力出奇好,穷乡僻壤无从找寻乐呵,唯有每日同这几位村中富贵人家来上七八回合,而今得您老出言,咱日后定是不敢再掺和这档子玩闹事,还请大人莫见怪才好。”
二人同行,少年倒是也不曾多过问许多,只是轻描淡写不在意问起,那几位乡绅富人究竟是何来头,分明是偏僻穷困村落,如何能应付得起如此大价钱,一回牌局,至多已然能足够此间百姓数月家用,自然很是惊奇。但那汉子殷勤回话,说是前半载来,这几位乡绅富人,还只是比起此地百姓日子稍稍宽些,断然算不上什么家底殷实,不过这几人早年间皆是游手好闲,横行乡邻的泼皮无赖,仗着自个儿学过两三招不成章法的拳脚功夫,很是蛮横,故而即便是这些年略微收敛些,村落之中照旧无人胆敢招惹,因此由打别处前来此地的车帐,尽数被这几人扣下,不知为何便是一日日富裕起来,乃至比起汉子自个儿,似乎家底还要殷实许多。
“若是不曾记性有谬,每月末尾由打八方街而来的车帐,理应是由车夫将钱粮分发与百姓手中才是,这几位所谓乡绅贵人,如何强占?”
云仲倒是并不曾记错此事,早在数载前远走齐陵的时节,便是知晓即便是寻常小村之中,亦时常有抢占算计举动,故而特地吩咐车夫,将各户钱粮依照人头分罢,而后亲手递交与各家,向来如此,而今闻言,当然是一时怒意隐起,只是面皮上头依旧是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狐疑冲那汉子问道。
那汉子倒也是很有两分精明,闻听此言,又是恭敬许多,连连作揖行礼,绽得一张生得稀松平常且很有三分粗厉的面皮,“这话您算是问在点上,那位由打八方街而来的大人,的确是将钱粮递到每户手上,可奈何那几位乡绅原本便是有些积蓄,眼见得这份钱财数目极重,难免要动些心思,由打外头请来两位身手上乘的江湖人,待到那位分钱大人去后,上门讨要,倘若是抵死不从,轻则是要打个眉眼淤青,重则便是伤筋动骨,哪里还有人胆敢将那份银钱藏下,也是没奈何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