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当中云雾一转,此回入得雾气当中的,却是在外等候良久的赵梓阳,虽面容有两分焦躁,不过迈步上前,仍是未曾失却礼数,冲端坐稳当的吴霜拱手行礼,运力挤出些零星笑意,“弟子叩见师父。”
“师父二字,其实叫得有些早。”吴霜压根不为所动,尝惯了老小恭恭敬敬端到面上的甜枣,一般礼数举止,还当真难入眼,又岂会为赵梓阳这点恭顺行径所动,当下眯了眯眼便开口舌,“说是拜师礼,不过拜成与否,依旧未有定数,饶是我有心去收,过不得门槛,仍旧是有缘无份,做不得师徒。”
听到前头,赵梓阳还算是沉得住心气,可待到吴霜吐出有缘无份一词过后,默然良久,才是缓缓道,“确是如此,若是缘分不及天数,神仙也难救。”
直至此时,这位风餐露宿沐雨栉风多日的少年郎,眼目之中始终凝而为散的锐气,才终是减没大半,显露出少年人的星点稚意。
想来井口旁村妇老妪仍旧扯些鸡毛蒜皮的无味小事,而在一旁含笑听闻的姑娘,早已离去半载。
“想当初我也同你一般,初闻软罗袖香,险些迷得神魂颠倒,竟是一连好几日不知酒味,红酥玉脂,休说沾碰,哪怕凑上近前闻上一回,也足使得气血倒灌直冲灵台。女子嘛,怎得都要比周遭邋遢汉子养眼,受情所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吴霜看得通透,不消赵梓阳亲口言语,便先行将这事点破,脸皮笑意便生出些许促狭。
“到底是修为高妙,山下诸般凡俗之事,皆是逃不过仙人耳目,”赵梓阳叹口气,随即抬抬嘴角揶揄道,“这能耐可倒好使得很,日后拿来观瞧女子房中举动,最是合宜。”未曾等赵梓阳说罢这番腌臜言语,吴霜便冷着张面皮盯住前者,腰间双鞘当中剑气盘桓。
可剑光停歇过后,那身形微胖得剑客却是含笑,“的确好用得很,下回教你。”
赵梓阳不禁一愣。
“区区女子而已,倘若是当真喜欢,当即就该同人说个明白,何苦待到伊人已去再心头空落,早已是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吴霜蹭蹭鼻头,丝毫不觉得这番话过分不应景,感慨道,“可还记得那本贯气说当中记载的小生莲步法?小生莲乃是取用步步生莲一词,说起后者一词的来历,这些年来我也从典籍古册中找出了些许蛛丝马迹。说是曾有位昏聩无道的后主,专爱女子莲足,选妃时节,常将身段极妙玉足极美的女子引入宫中,每每宴饮上头必是歌舞生平,穷尽豪奢;而这位后主甚至凭自个儿不俗的学问,填出首曲儿来,值妃子莲足轻踏之际踩节而舞,当真是奢靡一时,败尽了他老子留下为数不多的民心国库,到头来将偌大一国拱手交与义军,落得个身死社稷乱。”
“都说女子误国,其实是女子无过,”不去在意对坐少年眼目之中的黯淡之意,笑语道,“同理,因女子废去一身天资,终日苦苦思量,倒不如好生练就一番本事,下回再遇上,好生同那姑娘说说心意。江湖虽大,有心去寻,总有重见之时,切莫因本事不济,出不得南公山一亩田地,耐不住江湖上头风铡霜刺,从而失却相逢的时机。”
“蒹葭虽好,然泅水本领微浅,溯洄之时,总易错失佳人。”
赵梓阳虽未曾去到过学堂,不过听闻过此番话,总觉得有些滋味。既不愿隔岸相望,与其绕路而行,到底是不如游水过岸,来得迅捷妥当,于是眉目之间的锋锐气,再度满盈而出,比起方才,更是精纯两分。
吴霜看在眼里,懒散开口:“原本有不少话要同你讲说,不过如今却无需多费口舌,能分主次可持情举步的,定然不是什么寻常市井恶民,只是生逢山水不如人罢了,假以时日拭去土灰,早晚可成才。这道门槛,为师算你过了。”
“多谢前辈。”以往举止堪称桀骜的赵梓阳,这回却认认真真给这位能察人心意的中年剑仙施了一礼。
端坐蒲团之上的吴霜挺挺身子,佯装愠怒道,“事到如今还不改口?先甭急着拜师,去将你师弟找来,既然是一山中同门,你二人此前纷争,自然也要为师开解开解,再行拜师不迟。”
赵梓阳这才呲牙笑笑,终于是心安理得道了声师父,而后起身不过两三步,便跑出正殿门去。
“蒹葭易得,可若是善泅水者未曾摘得,那才是当真人生大憾。”脚步声愈远,男子闭目柔声,望向殿外跑动的少年背影,目光驳杂如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见过师父。”不消吴霜去问,这般轻缓的步子与温醇语气,定是那位身量极高的书生,此刻从侧方走出,缓缓行礼。
“方才就见过了,何须赘礼。”吴霜语气寡淡如水。
柳倾上前一步,使怀中酒瓮替自个儿师父满上酒壶,迟疑问道,“那位年轻人,心性当真不差?”
“这小子想起姑娘时候,同我年轻那会一般无二,若要真是那等狠辣孤绝,贪念难除之辈,又怎会露出那等憨傻神色;城府虽不算浅,不过在我看来,终归还是个落魄孩童,放心便是。”吴霜抹抹口角,站起身来,转向自个儿这位首徒,“出身差些,举止粗些,都不算什么麻烦事,叫你甭读那些个酸秀才的破文章,如今看人尚且带有两三分偏见,不好。”
柳倾垂头应喏。
吴大剑仙将手伸到袖口当中,相当粗野地捏捏袖口里头的三枚铜钱,自顾道:“都说人一上岁数,年关便越发难过,今儿个才晓得是怎一回事,总要不自觉想想陈年旧事,毁伤心境。也不晓得那老教书的近况如何,他那脾气。”话到嘴边,却是堪堪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