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主,那车帐似是往山上而来,就是不知从何处来,如何应对?”李三将眼眸眯紧,双掌合拢于口面处,呵出去口如雾也似的长气,神情反倒是有些促狭。
继而身后的年轻人扔给李三一条肉干,呲牙笑道,“管那多作甚,我可从未同别处贵人打过交道,再说你小子就算富贵亲戚,也定不会寻上门来;既不是村落之中来人,究竟何处来人,与你我而言并无区分。”
“天下林深,鸟雀自然是繁多至极,抛妻弃子者有,生而不育者有,足不沾险趋吉避祸者亦有,说什么为势所迫,终究是屁话;眼前这桩造化,乃是老子险些废去双足,饥肠饮雪数月所得,哪怕王侯将相驾临,我也不让分毫。”赵梓阳撕扯着口中那点固结肉干,朝山下那架愈发临近的马车,狠狠啐了一口,“能跑到这穷乡僻壤攀山的,八成是也知晓这山中有造化,不过我却没想过,来人竟是个只晓得装腔做派的高门子弟,当真是晦气,也不知那腰间一柄华贵长剑,乃是刮了多少百姓的血肉所得,八成是拿来同烟柳巷中的风尘女子显摆所用。”
赵梓阳其实从未去过什么烟柳巷,距村落最近一处城关,星夜步行,也需得六七日,就连城中也未曾有可称作烟柳之地的所在,至多是城内泼皮懒汉的去处,家空四壁,谈何烟柳。
不过偶然之间瞧见歇脚的高门子弟颐指气使,于城中为非作歹时,这位以采猎为生的穷苦少年,总要从周遭地界,轻轻抠出块长砖。
“帮主,别坏了道行。”李三起身,拍拍赵梓阳肩头,“万一人家不是来抢造化的,这一砖下去,还不得砸个筋断骨折,荒郊野岭寻不着郎中,落得个体魄残废,总归不好,再说引得上头仙人愠怒,这造化就更难得一分。”
“也是,你想得倒是周到。”年轻人点头,而后将手头青砖放下,还不忘以周遭残雪盖住,藏个严实。
“不过话说回来,李三,你这天资是真有些不济事,在这南公山上逗留数月,日日研习那本古书,到如今仍是未察觉到气之所属,如此怎能上得去山。”赵梓阳给了李三一拳,却是发觉这小子臂膀较之从前,结实了不止一筹,登时便挑眉道,“内气没捋顺,体魄倒是强盛不少,若不是瞧见你平日帮派武斗畏畏缩缩,我倒还真觉得你小子修行过什么内家拳之流的功夫。”
李三连忙撤回臂膀,龇牙咧嘴道,“帮主好膂力,这拳下去,小的只觉得臂骨都要给震碎一截。”
“边儿凉快去。”年轻人笑骂,随后又是拧眉朝山下望去。
李三所言,后半句自然是有些道理,不过前头一句,他可并不认同。南公山上虽说应当有处仙家,不过这也是不久前所知,可单就颐章国以西,便有不知多少座高耸穿云的大川高山,南公山之名,在俗世之间,不过是一村之人赖以活命的一座寻常山而已,景致不奇,山势也尚不算怪兀,又怎会有高门子弟前来此处游山玩水。
俗世之中皆为利往,就算醉卧山水,亦应当挑个文人题词落款的名山大川,从流而去,这才是人之常情,虽说到了地界大多是瞧见人头攒动,市集买卖,不过也算可同人吹嘘一番,某地景色极秀。
赵梓阳曾听闻过过路的一位老先生讲过,说大齐时候曾有位誉满天下的文章大家,文思壮丽,才气满袖,时有文章出世,便引得无数文人竞相效仿,却始终难得其神韵一二。老先生说那位千载不出一回的大才,曾有篇叫做观青亭阁的文章传世,笔力之盛,足以颠山覆海遣云揽月,乃至引得当初的大齐天子神往不已,亲出銮驾前去青亭阁观赏。可待到天子回宫过后,却是对青亭阁景象只字不提。
那青亭阁,不过是荒山之中一处破败小亭。
那人能写出观青亭阁一文,亦只是大致瞧了瞧古画罢了。
赵梓阳回过神来,朝正忙活着摆弄逮兔索套的李三低声问了句,“李三,若人家真是来抢造化的,凭借咱两个的鄙陋功夫,挡不过人家腰间一柄剑,又该如何。”
车帐已出村口,向南公山下,径直而来,车上白衣少年的眉目,已然渐渐明朗开来。
李三停下手头活计,犹豫一瞬,随后还是宽慰道:“帮主也无需太过忧心,俗话说尽人事安天命,这数月以来吃过的苦头,上苍自然看在眼中,就好比那富人家中食甜蔗,总要从微苦那头朝最甜那头咬去,谓之苦尽甘来,吃得苦楚,福报自来。”
“福报自来。”面容之上隐现皱纹的赵梓阳将这四字又是一字一顿念出,“上苍有眼。”
“你乃是因家中受灾而来,可知我亦是受过灾祸。”
“我在帮中一向无需人随行,一来是因我本就没心思将这帮主的位子占着,自然不好摆一帮之主的架子,二来,是因多年前的一桩兵灾。”
“当年我带着个小子前去临近城池之中卖兔换钱,大雪隆冬,西十万山中有贼匪入城,将钱粮一并卷走,即便带不走的,也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丁点不留。”
“那小子无名无姓,同我一般也是叫人遗落在村中的孤儿,只是因面皮生来便黝黑得紧,再者村中老者同他算了算命数,乃是浮土之数,故而干脆叫他小黑塘,当初我也是终日无事,便带他成天上山逮兔,运气好些,便能拿去换点铜钱。”
“城池遭焚,多少里内大雪裹覆,压根也无吃食,我便同他往村落中去,指望着能无饥寒交迫死在荒郊前,回村讨一碗米粥喝。”
赵梓阳就坐在那棵古木下头,古木枝头残雪,随风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