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亚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和我搭话的,我那时满脑子都是被撞得散落一地的,准备晚餐的食材,被碾碎的向日葵,还有女儿被遮住的眼。我简直不知所措,像个新生儿那样无助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亚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向我询问Windows?系统更新到第几代的。介于他那一身明显的具有时代感的军装,我愣愣得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

    当我们开始熟悉后他才告诉我他问那个愚蠢无聊的问题是因为我当时半边身体都是血,看起来像一只从车轮底下钻出来的可怜的小猫咪这比喻真是恶趣味。

    他确实帮到了我,对亚瑟的好奇使我得以短暂的从回忆中脱身。他作为一个很老很老的幽灵居然对人间的事情依旧这么了解,实在是不合常理,而且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一个一个拉住那些新来的灵魂唠嗑的人。

    他说这来自于他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能力,他一眼就看出来我们会是同路人。

    亚瑟说话颇有些咬文嚼字的,好像什么古董绅士,但这仅限刚认识他时,因为他很快开始和我聊起国王与小丑的新专辑。尤其是Король?и?шут提线木偶,他对此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简直就是一个带一身金属挂饰,穿着铆钉皮外套的街头摇滚青年,时不时晃悠着手势跟着音乐甩动头发的那种。而我对摇滚唯一的一点微薄认识来自滚石,老实说那时的我比亚瑟更像一个老古董。

    不管怎么样,这些人间的东西还是让我感到十分亲切,亚瑟询问我想不想“回去“看看。有些得意得向我分享他多次在两个世界间往返的经历。

    “记得你来的时候身后有什么吗?一直往后走你就能看见回去的路了。”

    在我第一次去打扰那个管理员失败后,亚瑟指着那条队伍这么对我说。

    “这里虽然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但是足够安静,没有时间限制,你可以在这里一直待到你想等的人。不过——嘿,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呢?”

    我遇见亚瑟的时候他正准备回人间寻找他在战场上背靠背的战友,既然他在这里等待了这么久想必也为了他口中的那个老风流,死对头弗朗西斯。

    尽管亚瑟心智已经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幽灵,心态却好像定格在了死时,可没有人会为了非亲非故的人在一个不再属于自己的世界久久徘徊。

    几十年来他都在两个世界间往返着,可以陪伴youren度过一生却无法参与进去。看着他娶妻生子,逐渐老去,逐渐忘却自己,却始终无能为力。我想,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定非常深刻,绝对不仅限于战友情。不然我几乎不知道亚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婉拒了他的邀请,就像是千年前的宋之问,近乡情怯。

    而他说,我们会同行的,眼神里是绝对的笃定,像看一个嘴硬的小屁孩。或许这又是什么战场经验,可以通过人的眼睛读心进行一个审讯。

    我曾经在极度压抑中想象过自己突然死去的样子,因为严重的后遗症或是对生活的无力。我红着眼,几乎是痛恨得盯着我的丈夫。在我被安娜的哭闹吵醒的深夜,目光几乎要刺入伊万沉睡的背影。再可爱的孩子都是魔鬼的化身,一岁以前尤其,特别是当你的丈夫派不上任何用处时。

    我以为那些记忆早就离我远去,现在却又清楚得想起。安娜两个月大时晓梅千里迢迢从中国飞来看我,她一直单身,刚刚大学毕业,对照顾新生儿一窍不通。最开始那一个阵子她几乎是在帮倒忙,过烫的洗澡水甚至在安娜手臂上烫了一个小水泡。可是我的心灵却在鸡飞狗跳中获得了莫大的慰藉。

    家里的几个弟妹几乎都是我带大的,自从我决定为了丈夫在海外定居后,几个小兔崽子面上都是祝福,我却知道他们私下里的对伊万的嫌弃和偏见。伊万那时创作的一些新画被业界着名的评论家看中了,事业有所起色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我们早就睡下了。

    久违的亲情抚平了我内心的创伤,生活慢慢变好。很快,一种母亲独有的对孩子的疼爱从我的心底生长出来,我也有时间整理自己的生活,收拾好情绪。

    那时正值仲夏,我们会打开前后院的门窗,在晚间在门廊里铺一条草席,让凉爽的穿堂风吹干额头上的汗。安娜睡在她的小枕头上或是玩那些阿姨带来的小木球,她把小球抛弃来又接住,掉的满地咕噜噜滚。

    而我们两个大人就像小时候一样头对头躺在一起说小话,手边还有梅梅斥巨资买来的半个西瓜。她还要一边吃一边用嘴把西瓜籽吐到草坪上,我们幼稚得比赛谁吐的远,没多久居然长出来细细的嫩芽,秋天时结出两个长满绒毛的小瓜。

    晓梅在夏天结束时回了国,她成为了自由作家,给一些旅行杂志供稿,天南海北地到处飞,顺路时给我们带点她在南美洲旧货市场淘到的绿松石手链什么的。而嘉龙和豪镜合伙创业,势要在外贸行业闯出一番成绩来。

    农历春节时他们两个会飞来看看我,晓梅这时不知在哪片草原还是沙漠里,坐在毛拉的占布地毯上。

    除夕夜里一家人围在客厅里收看春节联欢晚会,伊万笨手笨脚地捏着俄式饺子,馅料里塞了我爱吃的瑞士糖。另外两个小的自己的饺子歪七扭八,还要嘲笑伊万和包法。我忙着把安娜从面粉堆里拔出来,一时也没想到要补救一二,以至于最后下锅时锅底粘了一层不明物质,每人吃了一碗热腾腾,滋味奇怪的饺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