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晴朗明净,不停哆嗦浪叫的楚云瑶最后的记忆不知何时就停留在了碧空中缓缓飘过云朵的那一刻。等她再睁开眼时,前行中的车厢内环境不变,车厢外却已是人声喧哗。她在满香楼时能够出街的时候并不多,花街柳巷之地不到挂灯十分也是鲜有人来去,可再是环境封闭,一听外头的热闹吆喝程度她也知道他们此时必是已经进京了。
京城的繁华远超其他城镇的百倍千倍,单单只人口一项就不知要多出几倍来,更不要说其中府宇林立,直走才路过一座将军府,转个弯就又是公主邸,那寸土寸金之地真可谓‘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大街小巷铺面交错,琼宇楼阁架番迎客,金银玉器、布匹成衣、茶馆糕点、当铺作坊……各色各式五花八门,市井里招呼迎客声此起彼伏,湍湍河道中百舸争流,往来客商,逛街百姓,玩闹孩童等嬉笑怒骂皆是勃勃生机。
楚云瑶从意识朦胧到清醒不过短短一瞬,她支身坐起,将还不太想动的身体靠向一侧的车厢垂眼静听,几年未曾踏足这片土地也不知还是不是她曾经记忆中的模样。旋即她又想起稍前时候听过的‘鸳鸯楼’,还没在京城落脚就先一步听到了冬暖的声音,纵使一切还未开始,她却已经能感受到掌中攥握的温度。
待解决凤文羽后,冬暖所带的一干人员就可以散了,有了这些年积攒的财富人脉,她带着季长风到哪里都能过的富足美满,而她,则要继续留在京城拼最后一点可能。还是那句话,皇帝哪里是那么容易杀的?只是接近一步,怕不是都要她花上好几年的时间心血,这也是她们俩早就商量好的决定,敢动皇亲国戚,那是将九族的脑袋都系上了吊绳,她不怕死,却不能让别人跟她一起不怕死。
余天翊驾着马车从喧嚷的大道拐入稍窄了些路面的街巷,他一介小小四品太医院院使自是够不上在最好的地界开门建宅,也是他偏好喜静,在选宅时特意挑了城中偏外的位置。可这里到底是京城,即便街道稍偏依旧行人不断,马车只得慢行。
在马车路过一处街角时,楚云瑶似有所感,她悄声掀开车厢侧面的窗帘一角往外望去。马车正路过一条南北通向的大街,人影攒动的长街尽头坐落着一栋大门紧闭的深宅,门楣上书——‘尚书府’三个鎏金大字。一对石狮子端坐大门左右,左雄右雌,雄狮脚踩绣球,寓意位高权重,雌狮脚踩幼狮,寓意人丁兴旺。
那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孔承的府邸。朝城之乱时,这位尚书大人因为突失爱女而被迫在诸皇子间‘独善其身’,先皇委以重任,新皇即位后即稳坐朝堂,这几年膝下诸子也是能入仕者的皆已入仕,现如今门第扩建,赫然显现出两朝元老的架势。
纵使老谋深算如他,大约也是没想到只是死了一个女儿,却能保了他孔家至少两代的繁荣昌盛。
楚云瑶记得自己曾问过冬暖,若要将一切的根本都立于京城对她而言会不会有所忌讳?毕竟作为当年被害的苦主,她所遭遇的一切也是沾满了无尽血泪。
谁都没有想到,当年有幸未死的孔尚书之女孔长乐顾念亲情曾回过一次家,只是迎来的不是亲爹对她的疼惜怜悯,而是要她顾全大义,顾全孔家。
何为大义?何为顾全?她孔长乐不在其中,却是要她为这些弃她如敝履的人抹杀自己?这又是成全了谁的大义?旁人要她死,她尚且会恨,可当亲爹要她去死时,她竟是想笑。怎能不笑?笑她一直天真,以为爹爹视她如掌上明珠,如今才知道,那颗被高高托起的珠子是要别人待价而沽的。亲爹拿她当投诚贡品,凤文羽拿她借花献佛,凤文耀假借她之名得了新的封赏。她的存在,就是一个摆上台面好看又好听的物品!
楚云瑶记得,曾经的孔长乐与她其实仅能算作偶尔应邀才能聚到一起的点头之交。她们俩虽然都是官员家的女儿,可一位是一品大员尚书家的千金,一个是四品院使的小户闺女,怎么牵线她跟她也近不到闺中密友那一步,之所以关系稍好了些,还是因为孔长乐的外祖家就在楚宅隔壁,又因为老人家时有病痛,她父亲身为太医便就近多照顾了些,这才让她们两个有了机会真正说上了几句话。
元武二十三年楚家满门遇害,在一路乞讨爬回京城楚宅后她就一门心思的想要报仇,可那时候她才十一,极度的精神重压逼迫着她的心智飞速成长,认知扭曲。她混迹市井,什么流言谣传统统铭记,可还没等她捋清真相,就先知道了孔长乐要跟凤文羽议亲的传闻。
这对她而言本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也许是天生的敏锐,让她兴起了好奇心。
呼吁凤文羽即位的声音远超太子凤文炫,在她还没理解什么是‘皇家亲情’的时候,她先知道了一个女人是可以被当作物品一样随意给来送去。先是拥有她全部归属权的父亲想将她送给自己看好的二皇子,然后二皇子随手又把她送给了自己的弟弟凤文耀,而就在他们大大方方相互恭请笑纳的时候,孔长乐却成为了满京城的谈料,或笑或讽,或添油或加醋,只没有一个人问过她一句‘愿不愿意’。
吏部尚书位高权重自是没人会在他跟前嚼舌头,可人人鼻子下头那一张嘴却不都是用来吃饭的。孔长乐因为被二皇子婉拒而悄声搬去了外祖家闭门不出,好像隔绝了与外面的一切联系,可只有她知道,孔长乐对父亲的抉择十分不满,而也只有孔长乐知道,隔壁封了门的楚家有个擅钻狗洞的脏乞儿。
年长楚云瑶四岁的孔长乐无论是看事情还是想事情都比她全面妥善,也是从她们秘密开始接触的那刻起,一个人想不通也理解不透的事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扑朔迷离。谁是其中的得利者?谁的盘算是为了什么目的?谁可牺牲?谁可利用?可称斤称两的价值都在上位者的鼓掌中予以盘算。
楚云瑶也曾天真的想过要冲到金銮殿上,朝那个高高在上英武神明的皇帝大喊一声‘冤枉’,可她并不愚蠢,若真有所谓的公平正义,为何楚家灭门这么久了却不曾听过任何一点彻查的声音?就像他们一家从未存在,死亡也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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