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飞玩味地笑了。
他低头呷口茶,放下杯子,十指交叉,手臂放松地搁在身前。
“纪姑娘可知民间一户人口赋税多少?粮食作价几何?”
“不知道。”
安濯干脆道。
她才穿来两三天,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没时间也没处去了解人口赋税、粮食价格啊。
云邑飞则诧异抬眼。
我也猜你不知道,可你是怎么做到这样理直气壮说出来的?
“……既然欲为百姓,纪姑娘将来打算如何谋生?”
“田庄和商铺吧。母亲在世时为我置办了一些,前日也随姑父准备的嫁妆一起带来了。”她昨晚只是大致将嫁妆单捋了一遍,还没顾上如何规划取舍。虽然对中层官员或勋贵宗亲来说,那只算是入不了眼的毛毛雨,可实际上这些铺子田庄加起来的净收入,已够乡绅缙士之流活得十分滋润。
“前朝皇室的大宗财产已充入国库,纪姑娘手中的田庄商铺想来是萧老夫人当年陪嫁的一部分。”云邑飞看向安濯,后者点头表示肯定。
但类似的不动产和生意大都以稳妥经营为主,因此每年出息不高。
数年前义军刚在江南扎稳脚跟,云邑飞等人作为义军中重要人物,也收到过不少世家豪强发出的联姻讯号。
在那之前,他对于所谓名门淑女的认知约等于戏文里写的知书达理品貌端方,后来随着有些同僚娶了前知州家的小姐、致仕尚书家的姑娘,他才听他们提及原来大户人家的女眷不仅衣食行止果真规矩繁多,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也有各种讲究。席间亦曾听闻有人抱怨自家娘子最爱的一种清蕊熏香,每支只能燃上两三个时辰,却抵得上普通庄户人家数年的嚼用。
以此类推,云邑飞虽然不质疑纪爰卓,不,这位安濯姑娘期盼独立生活的勇气,但过日子并不是只要有心就能如愿以偿的,尤其如今世道不好,新旧两朝权力交替的过渡时期犹如黎明前的黑暗,且不说靠那点嫁妆经营来的微薄收入根本不可能维持一位未婚贵女平时的生活标准,一旦离开皇家权威与亲族夫家的庇佑,她们其实与落入狼群的羔羊无异,很难说有多少人正对这些从高不可攀处跌落尘埃的落难贵女心怀觊觎,虎视眈眈。
想到这里,他不由对这份不谙世事的天真嗤之以鼻。
“世道艰难,安濯姑娘就没想过留在侯府吗?”
“……”安濯奇异地看着对方,顿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得明白:“侯爷似乎不喜欢我。”
所以哪怕她最开始曾抱着大家各取所需的想法,产生过厚颜赖在这儿晒咸鱼干的念头,后来云邑飞醒转过来,让她察觉到这位真正的侯府主人并不欢迎自己,安濯就意识到自己不该留下来当个恶客碍人眼。
人呐就是这样矛盾,自从云邑飞他醒来得知王大姨自作主张替他娶了个女人冲喜,就想尽快在不伤及姨母情面的前提下把那娇贵的麻烦弄走。可当对方敏锐点出他的用意,表示不会把侯府当成救命稻草扒住不放,自请离开的时候,云邑飞除了觉得对方知情识趣,也不由首次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有点过了。
这位季阳公主平素很低调,并无跋扈恣睢、欺压平民的劣迹。或许由于身世复杂,她更像个被大多数人有意无意无视遗忘的小透明,幸而有先太后照拂,才没被丑闻缠身的生父拖下水,凄惨一生。
可大概她自己也没料到,生父那边的风波她侥幸躲了过去,却又因生母血统被卷进亡国漩涡,险死还生后不得不为避祸嫁给一个旧朝泥腿子,嫁完了被嫌弃不说,还不为对方所容……
云邑飞领兵打灵朝不是出于私人恩怨,不乐意凑合婚事也并非由于“妻子”的前朝公主身份,只是天性不喜他人为自己做主。王大姨好心办了糊涂事,偏偏那位公主嫁来的第二天他身体真有了转机……
跟新帝打江山的这波人大多不信玄学,对这事云邑飞只觉巧合与蹊跷,碍于大姨那边他才暂且应付着并略作试探,不成想对方直接就坡下驴,主动求去。
这倒是意外之喜。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云邑飞都打算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