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第三日攻打山前堡垒,卯末兴兵,未至巳时,羯军便即全线崩溃——本来士气就不高,再加上面对“龟形阵”几无下手处——半数跪地请降,半数跟随着张熊落荒而逃。姚弋仲见状,急忙喝令甲骑左右散开,退入堡中,他自己率领步兵从后猛追过去。
山道难行,奔蹿不易,张熊狼狈逃蹿约三十余里后,天色渐黑,而前面的地势也逐渐开阔起来。
山道偏北的位置,有一片面积颇大的平地,东西十余里,南北二十余里,汾水某条支流由正中穿过——当日陈川领着麻秋,就是沿着这条支流,翻山而西至汾水河谷去的。其间本有一座小小的村落,早被羯兵南下时屠尽,张豺、石虎也曾立营于此,故垒犹存。于是张熊便即趁夜蹿入垒中,再谋据守,翌晨却被姚弋仲趁其尚且疲累,一次冲锋就给彻底打垮了。张熊也身被数十创,旋遭生缚。
姚弋仲命人将张熊押去向刘央献俘,并且带口信说,我就不停留、等待了,最好一口气冲出山道,抵近介休城,以免赵军得到败报后,急来堵塞山路北端。于是挑选体力尚佳,并能健行的士卒六百余人,稍稍歇息,便即继续北上,当夜更是点火夜行,翻越最后两道山岭,终于在天色将明时分,踏入了西河郡内——介休城上的晋兵,乃能远远望见“辅威将军姚”的旗号。
其实姚弋仲也是在撞大运,倘若赵军果然已于山北立阵甚至设垒,他冲过去就是白送人头啊。然而既已掩杀至此,不再朝前探探脚,试试自家运气——也是晋家……不,大都督的气运——姚将军实在不能够甘心。
陈安在城上望见姚弋仲的旗号,固然又惊又喜,而姚弋仲得见介休城上也树大司马三军旌旗,心情自然与陈安差相仿佛。
二将即在城门前相见,不及寒暄,便即商议下一步的行止。根据那对夫妇的陈述,羯军有若蝗虫过境,四散于城、乡之间,杀人掠物,无恶不为,残余百姓,如他们那般南逃的不多,主要都遁向了东西两面的山岭之中。故而陈安揣测,羯贼于介休未能掳得足够食粮,必定是北上到中阳、邬县等地去了,由此才会留下一座介休空城来。
姚弋仲建议即合兵守备介休,以待刘央、北宫纯率大军来会——山道难行,粮秣物资运送更为不易,没有个三五天的,估计主力不能全至——倘若在此期间,石虎复夺晋阳,然后南归,很可能聚拢赵军,来取介休,那就得靠你我这一千多人凭坚固守啦。
陈安听了,摇头道:“小姚,汝未免太过持重了,难道是久随刘将军,受其濡染不成么?”
他说根据郭殷所传密信,晋阳城内府库皆空,存粮几尽,故此石虎在战败后遣人北上讨粮,续咸不能支应,这才被郭殷、羊彝给拖下了水。则即便石虎能够轻松复夺晋阳,他仓促间也凑不起多少粮食来啊。则以乏粮之军,又四散于九泽附近诸县之内,哪怕石虎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三五日内便聚拢全军,来攻介休吧?
“羯势若合,我等自危,今既四散,反倒是我等建功的大好机会了!”
陈安大胆估判,附近的中阳、邬县等地,也应该和介休差相仿佛,搜不出太多粮食出来,则羯兵很可能照样抢掠一空,然后继续北上——说不定还有好几座跟介休一般的空城等着咱们去取咧!
他建议留一半兵马守城,并且接应主力到来,另一半兵马则先开向距离最近的邬县,去觇看形势,能取便取,不能取再后退也不为迟。
姚弋仲初始不肯,还劝诫陈安不要太过轻敌——赵军可还剩好几万人呢,就咱们这一千兵,守城尚且不足,你还打算前出邬县?你可想仔细了,这介休就是一座空城,百姓不是被羯贼所害,就是逃到山里去了,临时想拉几个民伕来搬运物资、助守城池都办不到啊。况且我等身边只有士卒自负之粮,也就够再吃个三五天的,城内也无从补充,在这种情况下,还怎么敢继续向北方挺进呢?
然而陈安自作自为惯了的,就连刘央都拦他不住,遑论姚弋仲?陈安说既然小姚你胆怯,没关系,你留守介休就好了,我自将兵去取中邬!
姚弋仲最后只好说:“将军神勇,一军皆知,或能摧敌破垒,再克数县。然而我方夜行而来,士卒疲惫,休说北向中邬,即便守备介休,亦颇吃力。将军不必心急,可容我部稍稍歇息,趁机先遣人去觇看中邬形势,最好能捉到几名羯兵,或者逃亡的百姓,以明察敌情后,再作定断不迟。”
姚弋仲虽为羌戎出身,但是因为祖上阔过——其迁居南安赤亭的始祖名叫迁那,曾率众内附,受东汉拜为假冠军将军、西羌校尉;其祖父柯回,亦曾受曹魏封为绥戎校尉、西羌都督——中国化程度颇深,日常言谈举止,与晋人无异。也正因为如此,在原本历史上,他于永嘉乱后率部东徙榆眉,附近晋戎皆愿相随,扶老携幼者达数万之众,姚羌就此得以壮大。
在这条时间线上,姚弋仲都准备要动身了,忽闻刘曜北走,裴该在收复洛阳后复入关中,由此觉得雍州大战在即,估计会比秦州更乱,那我还是多观望一段时间,再定行止吧。其后裴该守大荔而定关中,复遣游遐上陇,姚弋仲就此安分下来,并因游子远所荐,前往拜谒裴该。
他在长安城内被反复洗脑,听了不少闻所未闻的大道理,就此钦慕裴该之能,竭尽所能地想要融进这个新兴集团中去。本来知识水平就不低——当然是跟普通兵将作比——复经磨炼,使得姚弋仲比原本历史上多点亮了“舌辩”的技能点,颇善言辞,此前劝说刘央等,都能既摆明道理,又不犯对方颜面,使人乐于听从。
再好比这次游说陈安,他先拍马屁,说“将军神勇,一军皆知”,随即话锋一转,就说你有可能前取中邬,但我远来疲惫,却恐怕守不住介休城啊,所以能不能让我部士卒多歇息一会儿,再作决断呢?
这话听上去挺舒心,陈安一琢磨也对啊,羯贼四散,可能还有向西北方向中阳、隰城等处去的,一旦我率部北上邬县,结果敌自西来,小姚守不住介休,那我不就没有退路了么?只得点头:“既如此,汝等速入城中,歇息数刻再说。”
趁着姚弋仲所部歇息的机会,陈安撒出数十名健卒去,四下哨探,主要是打听邬县的状况,同时也在城西预设警戒,更期望真能够逮着几名落单的羯兵,或者当地人,可以探知更为详尽的敌情。
介休、邬县之间,不过三十里地而已,跑快点儿一两个时辰也能折返回来了。陈安耐着性子于介休城内等待;姚弋仲安置好所部士卒后,也自和衣而卧,可是他才恍惚了一下,却被陈安扳着肩膀,猛力摇动,给惊醒了。
姚弋仲先是茫然地睁开双目,瞥了一眼陈安,随即一个轱辘便即爬起身来,问道:“难道是羯兵近城了么?!”派人出去打探邬县的消息,应该没那么快回来吧?除非我刚才是真睡着了,不知时间的流逝……
陈安咧嘴一笑:“天欲使我建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