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季天气燠热,阳光酷烈。早上戴好帽子出门去加油站,回来时在路边碰见许多死掉的甲壳虫,仿佛被什么东西软弱无力地推搡似的,昆虫死尸和枯树枝在脚边滚来滚去。我有点耳鸣,把车停在路旁抽烟,这时O.B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敲我的窗户,我以为他来替桑托斯办事,结果他东拉西扯,转而打听起住在“短吻鳄”的里卡多。O.B两腮嚼着口香糖,有些滑稽,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夸赞里卡多像电影明星,想知道他从哪里来,什么时候离开,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以脱身回到滚烫的城间小道上。
但是想到回家,想到里卡多还在那里,我不由得感到害怕。
我用平常惯有的速度驾车穿过道路两旁不安分的扁平白房子,穿过兰乔洛斯孔雀公园,穿过被挤出来的拐角,一路向上,那幢“短吻鳄”就矗立前方。它面积中等,疏于打理,本来洁净的漆白墙面涂满锈蚀的土黄色,许多地方由于受到曝晒而表皮剥落,留下凹槽式的瘢痕。正对着柏油路的地方开设一扇拱起的圆形大门,房屋两侧顶端分别立起钟塔,比中间的尖状屋顶更高,很多年都不曾听说有人愿意爬上去。据说西班牙殖民时期它就建成了,一开始并不是为了居住,而是企图修葺成教堂,所以房屋很高,门厅的墙壁上留有不清楚的诵经士壁画,窗户边框镶嵌着巴洛克式的圆圆的雕饰。
它像一只干瘪的动物标本那样横订在沙漠和城镇的交界线,并不怎么气派,大概是游人不旺的缘故。在我姑妈经营它的时候那儿曾经闹出过枪击案,一位波兰单身汉胸口中枪,死在房间,墙壁上子弹射出的坑到现在都保有形状,使回忆的证据顽强的留存下来。这件事以后“短吻鳄”走上下坡路,生意渐渐萧条,只有来看热闹的人和多管闲事的警察围绕房子出出进进,帮派分子某A和我开玩笑说假使姑妈收这些人门票钱,说不准还能挽回损失。为了招揽客人,旅店不得不下调租金,主要吸引来的都是些本地佬:他们贫穷,年迈,不干净,就算偶尔拿到一大笔比索也马上就花掉了,我经常看到这些人酗酒,相互笑嘻嘻地推搡,一副只有不清醒时才会有的亲切的笑容。他们喝醉了反而大方些,叫我把钱都拿去,非常和善地给玛莎糖果,让她逗弄房间里的猫,玩捉跳蚤的游戏。从这些满是负债的人身上你是赚不到钱的要知道,除非他们出卖自己,胡安妮塔把账目反复倒腾,每年竟还要搭上一笔钱款,她建议我打广告,或者说提高档次吧,认为我应该多找些从事旅游业的家伙彼此勾结起来;但另一方面,就我本人而言,我从没指望要这处老宅牟利。
早上我从房间中睁开眼睛,在窄窄的地板中央来回踱步,看见外面又高又宽大的弗里氏杨低下头做它几十年前就习惯了的那种哆嗦,总觉得除了忍耐和习惯这棵杨树,实质上我的内心并不喜欢它。在房间中入睡和醒来,长出胡子,剃掉胡子,咀嚼自己的胡须,咀嚼自己的漠不关心,直到我的狗趴在草坪上大嚷大叫,报复我丢下它独自一个为止。
噢,我的小狗,我的小狗。它听见皮卡车闯进前院的声音,猜想是主人,毫不犹豫地跑上来追逐轮胎。里卡多和威利斯就在后面。沉重闷热的七月阳光下,里卡多肩头缀一件松垮垮的蓝衬衫,下身套一件短裤,满不在乎地走出院子,仿佛彩色录像带里的人物一样漂亮,随着动作能瞥见结实矫健的大腿,似乎晒黑了一点,反而更显健康。他的兄弟像一面镜子似的跟着他,相较于同伴生气勃勃的男子气的美,模样寻常很多,前额宽大,头发光亮,下巴上有颗不明显的黑痣。威利斯捏住里卡多的肩头,从口袋掏出什么东西,两人走到梣树和弗里氏杨张开的树冠下面。
“不,”他说,“不,我吃过药了。……大夫给我开了两个方子,前一个和后一个都没有好处,不过爸爸不这么想。他在这方面很注意,年龄越大就越渴望结束,有时候他假装自己在读报纸,把眼镜架在鼻子上,其实整个下午什么都没看。依我说,他自己并不相信医生,却总是想诊治我,说我的病是有遗传性的,其实他只是嫉妒……嫉妒我还能发火,冷嘲热讽,情绪外露……”
“是吗?别生他的气吧,里卡多。也别生我的气。
“精神迷乱对生活是有毒害的,昨天喝掉溴化钾以后,你说你什么都不害怕,往常可憎的东西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要知道怀孕对于你是件好事,再说你也到年纪了,爸爸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昨天,今天,明天……我们过得都是同一种生活。有时候你会非常任性,里卡多,说自己没病,但是浑身出汗,满脸通红,分明是害了伤寒感冒。这都是因为你喜欢撒谎。”
“可是如果……如果我的孩子同我非常相像,我该怎么办……”
“里卡多!”我把车停在一旁,一边打招呼一边走过去。里卡多和威利斯一齐扭过脸来,不知怎得,后来回忆起这个场景,总觉得有某种体型硕大的黄色飞蛾拍着翅膀飞过他们的上方。正午刺人的光线迫使我眯起双眼,里卡多出于习惯微微低头,嘴角噙着厌倦、敏锐、不愉快的微笑。
“啊,是你。”他说,“老板,我们正准备出门呢。”
“史密斯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