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索着路回到了家,姐弟俩各自在房间里做作业。姐姐告诉我她做了个简单的面条,为我留了一碗,剩下的姐弟俩吃了个精光,她说她规定弟弟必须做完作业才能看电视,尽量少让妈妈操心,妈妈已经很累了,不能再让妈妈生气。我非常感动,有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即使失去金钱失去丈夫我也非常满足,现在看来,我只是气不过,才不会给他们一分一毫。即使我是有名的铁公鸡,但是,我还是会选择我亲爱的孩子,现在,他们成了我生活的信念。
我示意他们继续做作业,妈妈最近是有点累,但是很快就会变好的,相信妈妈,妈妈向来都可以把事情办得非常好的,这次也不例外。姐姐胆怯地问:“妈妈,你是要跟爸爸离婚吗?”看着她的表情,我不忍心再吼她:“这是大人的事,你去做作业!”而是蹲下身体告诉她:“之前是这样想过,但是现在,我努力不。”女儿露出难得的笑容,她现在对我非常敏感,她害怕我生气,又担心我伤心,她的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对我的畏惧和忧心,畏惧我不知什么时候暴怒,忧心我和她的爸爸会不会离婚,这个家会不会破碎。
开动门锁的声音,我没想到的是我的丈夫这个时间点还回来,他不是去了“清溪园”吗?为了不露出马脚?即使之前我有过对他的“忏悔”,但是这会儿,见到他壮硕的身躯走到我面前,我的猜忌还是占了上风。
孩子们都已睡着了,只有我躺在沙发上无尽地阴郁地遐想,差一点又踏进了令人窒息的梦境,此刻给他打断了,倒不生气,反而非常期待他的声音。但是,我开不了口先说话,在橘黄色的厅灯下,我依然冰冷地眯着眼睛。我感觉到他来到身边,这是我十几年最熟悉不过的气味,停留在我的鼻子前方,沙发凹下去,他坐下来了。
“喂”他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声音听起来生硬无情,似乎有备而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宽大的肩膀有力地挺起来,粗壮的脖子显得无懈可击,棱角分明的五官非常默契地配合出深思之后有话要说的模样,眼睛根本没有看我一眼,原来丈夫的气场可以如此强大得冷酷无情。“我同意离婚!”他终于挤出这句我口中不知挑逗了多少次“有本事和我离婚!”心中却是一万个不答应的话。
我的身体顷刻之间地冰凉,每天把“离婚”挂在嘴边的是我,而现在他同意“离婚”,我却如万箭穿心般地昏死过去,泪水不争气地流过心田,带出苦涩的味,我用舌头舔了舔,告诉自己,这是生活的味道。
“好!什么条件?”我抵死不屈地强作镇定,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一副你离开了我你们没法好过的桀骜,一副我不会给你多一分一毫的不可一世。我放不下架子去哀求不要离婚,在我骨子里就有一份固执得偏执的信念:表达哀求与可怜,是对自己的侮辱,我是坚不屈服的女人,就像当年任凭母亲怎样责骂、鞭打我,我都不会哭泣求饶一样。
“不用条件,厂子你替我还了债,就是你的了,以后凭你的能力肯定可以起死回生,我——什么都不需要”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陌生,这张尽力抑制着的严肃的表情,将我之前一直在苦苦思索及保全的“财产”如此轻描淡写,那看来是动了情?看来对方是个好女人,为了她,他值得放弃所有。
“好”,我的心在滴血,我眯起眼睛,将所有的可能流泪流血的口屏住,不要让他看见我的脆弱,我的哀怜,不要让他可怜我,不要让他笑话我……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之前,我非常害怕他们夺走,而现在,他说“什么都不要”,这一免战牌竖起,让我心里空落落的,脸好像被抽打了般地发烫,心像被烧焦了般地俱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希望把眼前这个男人的所有的都吸进去,留住他最后一点一滴的气息。他不爱我了,是的,不爱了,什么都不要的和我离婚,就在证明他为了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了。除了“好”,我还可以回答他什么?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周围的空气在我们沉默的呼吸中凝固了,十三年的婚姻,十五年的相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局。我心里有千般的委屈,万般的控诉,但是,此刻不想多说一句话,担心多说一句情绪会失控,惊醒熟睡的孩子们,所有的泪只能咽进心里去,所有的痛化成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着心脏,所有的不甘灼热了胸腔……我把头埋进沙发的枕头里,无声地抽泣。
孤独无助的时候,我像每个孩子一样,心底里呼唤着“妈”。
我纤细的手从包里摸出手机,指尖划过美丽的荧光屏幕,点开记录为“妈”的手机号码,一串广场舞的音乐之后,电话里传来如重金属般沉重的声音“喂?”,许久,我酝酿我全身的情绪和勇气:“妈,我感觉很累,很累……”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许久,苍老沉重的声音变得柔和软绵:“孩子,妈知道你累,你真的不容易啊,别太逞强啊,累了垮了还有妈在,把孩子带回来这里,妈帮你,好好过……”
我虽是自己故事的作者,却会忽略我的生命中许多我未曾记忆、未曾描述的部分,即使是我能记起的某个事件,也可以不断诠释不同于我之前固执己见的新的意义。我习惯了在家人、亲友、世人面前表现能干、独立、坚强,所以不想让别人窥见我心底里其实不堪一击的脆弱。我感觉这有点像古老的太极图,在黑色的区域里隐藏着一个白点,这个白点不仔细看我看不到,就好像我一直以为我生活在强悍的母亲五指山下,不仔细回忆我还真不觉得母亲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女人,我一直以为父亲对母亲冷酷,对家不负责任,不仔细看我还真没发现他那颗早已哀死的心。这个白点黑面和白面黑点是如此共生共存,才能维持一个机体的平衡,而我要不就是黑面代表的消极资产与信念把白点压缩得如此单薄,导致我视而不见地恐慌与痛苦;要不就是完全拒绝,不接受生命里的黑点,掉进虚无地白色区域里迷茫地无助。
我驱车300公里回到我父母身边,我第一次这么用心主动地靠近他们,准备给他们惊喜。房子越来越老了,虽然破败废旧却成熟稳重,就像麦田的守望者守望着遥远而美丽的梦想。没有了曾经的苦涩,二妹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也没有了曾经的痛,只有蹒跚的父母。孩子们都走出的老房子,剩下他们的寂静与安详。
我带着两个孩子是在晚上刚过饭点后到的,老房子安静得只剩下一盏灯,照着父亲的老花镜,映着父亲的沟壑横行般的皱纹,引领他捕捉那些迷离的铅体字。他如此专注,以致于他完全听不到我们推门的声音,看不到我们三个晃动的影子,直到女儿推开他的房门,甜腻地叫“外公”,他才暮然抬头,展现他喜悦的笑容,此刻的皱纹又像层层盛开的花朵一样舒展。
“回来啦!也不提前说声,我好敞亮了屋子等你们啊!吃过饭了吗?”
“没有啊!”孩子们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还没学会“撒谎”。
“那,那,我去叫你外婆,她每天这个时候都在广场上跳舞哦!”我知道,父亲不会做饭,他从没动过厨房里的东西。
“不用了,爸,我自己来,让妈多跳一会儿。”我示意孩子们不要出去叫外婆。
“那,那,我给你们收拾收拾房间!”父亲挪了挪身体,走向里面我的房间。
要是以前,我肯定又是一句“不用了,等会我自己来!”但是,我那天感觉到,不能,不能,不能这么说,我不能一直在剥夺他表达爱的机会,使得彼此一分分地疏离与别扭。
我微笑着轻轻地推了孩子们:“去吧,帮外公收拾一下我们今晚的窝,这个周末都在这过!”
孩子们欢快地在里间忙活起来,逗得他们的外公乐呵呵地笑着,虽然外公很少走出这小县城,没有带他们,但仍然很亲密。
当然,最亲密的莫过于把他们带到三岁上幼儿园才离开他们的外婆,我还在厨房忙晚饭,不一会听见孩子们撒娇地欢叫着“外婆、外婆……”的冲出房间,扑倒正打开家门的母亲身上。除了我记忆里的小时候的四弟,能获得母亲的无限柔情和呵护的莫过于这两个外孙儿,也只有这俩孙儿能收起她发怒的食指,舒展她的眉毛,放松她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