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心理咨询这行,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各式各样的人生,或痛苦或压抑,或悲伤甚或绝望,曲折离奇的道路会有不同寻常的独特风景,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个传奇,每一种人生都足以敬畏生命。当然,也经常会遇到或陌生或熟悉的朋友,尤其是善于诉说心事的女性,不需要我消耗脑细胞的分析与引导,只需要我的耳朵——倾听。自从我开始有了写点文字的习惯,我更乐意做这不费神的轻松事。诉说,似乎是女人的天性,女人聚会一杯咖啡一盏茶,可以从白天聊到黑夜,从黑夜聊到凌晨。经常能和我聊到凌晨两三点的婆婆就智慧地说过:“能聊的女人,必定是有福气的,说出来的即使是怨气,也是松口气,而藏进心里的,只能是毒气。”那天,在喜来登酒店前那透明的玻璃屋里,一位朋友的朋友,熟悉的陌生女人,坐在我的对面,她的自我介绍从遥远的地方绕过来,带点沧桑的哲学意境:“尽管在这个时代,名字不仅像寓意画那样使城市和河流有了个性,使人物和风景有了风情,使物质世界五光十色、绚丽多姿……但是,此时,我宁愿选择一张空白幻灯片来给我定义,因为这种失去存在的虚无与模糊就是现在的我,也不愿意用丰富的笔划符号标记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我。”也许是她的经历让她如此感概万千,或许是她确实有点文化可以卖弄,还可能是她想掩饰自己的紧张,总之,她给了我一个“非常强调自我”的第一印象,确实,很少有人能有这么“隐蔽”而“任性”的自我介绍。她认真地说:“如果真的需要我提供一个符号,标签我自己,请叫我‘程’,虽然这只是我丈夫的姓氏。”

    “我憋得慌!玉儿跟我提起你,所以,想约你出来聊聊!”程端起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杯白开水,是缓解心情,也可能为即将开始的“聊聊”润喉,“我不想找太熟悉的人,可能我没有安全感,玉儿说你是最合适的”,她没有提出明确咨询目的,也好,这是隐藏在小树林里的玻璃屋西餐厅而非咨询室,我和她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叫“玉儿”,那么我与她属于朋辈而非咨询师与来访者,“聊聊”最合适不过了。

    “能聊的女人,必定是有福气的,说出来的即使是怨气,也是松口气,而藏进心里的,只能是毒气”我把我婆婆的名言上升到“心灵鸡汤”,端出来给这位看起来有需要的女士。

    也许玉儿之前做足了铺垫,让我得到了她充分的信任,她没有过多的客套话,直接开始了她的“聊聊”。她略施粉黛掩盖疲态,吐字清晰优雅而沉重,情感真诚而丰实……以致我现在弹着黑色的键盘回忆,觉得对她做太多的铺垫与修饰显得过于累赘。要知道,很多前来心理咨询的人在强调自我的感受时,都会不自觉地掩饰与逃避一些最重要的信息,而她,是我迄今为止遇到过最真实而勇敢的女人,在她的自我剖白里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灵魂跃动的影子。

    她似乎不是在说而是在画,画一幅迷离的烟雨蒙蒙;她似乎不是在画而是在雕刻,雕刻生活中窥见的自己;她又似乎不是在雕刻而是在描摹,描摹自己无法解脱的心灵。这么认真的诉说,细致的剖白,我是万万不可打断的。

    她从回应我刚才那句话开始:

    福气?难怪,那我肯定没有这福气,因为之前我真的很少向别人,应该是几乎没有,吐露心声,我总觉得那是麻烦事。每天诉尽婆婆妈妈、男人孩子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是没事干嗑着瓜子,吐着唾沫,谈论着肥皂剧的慵懒形象。我曾经非常鄙夷她们狭窄的眼眶里看到的只能是眼前,没有未来。

    而如今,自以为是得不可一世的我,不止没有未来,也没有眼前。我曾经以为,我是非常成功且幸运的女人,儿女双全,事业有成,家庭圆满。可是,我没想到,我也有今天。

    我记得人生中最绝望的那天,我一个人乘着电梯静静地升,没用云,没有风,没有天,没有地,只有四四方方的柜子,承载着我虚无的灵魂,飘升。我想以“升至天堂,再跌入地狱”的这个隆重的仪式祭奠我的生命,给我失败的人生划个句号。红色的数字一直在跳动……15、16、17……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沉重地闭上眼睛,以免给这猩红的数字提醒,让我心生恐惧……

    我没有宗教信仰,我不知道那个寂静的时间,那个空寂的电梯间里,或者在我不知道的五维空间里,给我指引的那个“上天”究竟是上帝,还是佛祖?我痛哭着蹲地,生命,女人的生命,四十岁女人的生命,四十岁女人的失败的生命,该怎样进行下去?

    请原谅,我有点紧张和凌乱,语无伦次……

    许久,没有人按下这部电梯,这部置顶的方形柜子停在25楼,外面那不甚强烈的光透过敞开的电梯门,像是敞开了天堂之门。我还不至于丧失意识,我知道这是假象,它只是天台的门而已,准确地来说是地狱的门。我望着门外灰暗的光,犹如魔鬼统治的世界那样昏天暗地,那潮湿的空气像死神一样把我往外拽,却激起了我本能的反抗,我卷缩着蹲坐在地,呆望着……

    原来,我是恐惧死亡的……

    既恐惧生,又恐惧死,哪我究竟要往何处去?这样的感觉非常疲惫,非常累。迷失了方向,还有什么可以支使自己思考与行走?我这只胆小的黑兔卷缩在这四方柜子的角落底,瑟瑟发抖,像捆绑好的垃圾袋静置于灰冷的角落,遭人唾弃……我这个心灵的污物啊,似乎不能再继续存在,不然会给我的两个孩子更严重的心灵创伤。

    20秒……电梯门关了又开……

    “啊!”随着一声尖叫,一堆衣服后闪出一张半老的太太紧张得气愤的脸,“你想吓死人啊!你干嘛坐在这里啊!来天台收个衣服也要给你这样的人吓死?”也许意识到我恍惚的神情和虚弱的气息,老太太在惊吓的紧张之后,迅速地调节她的声调,努力地挤出关切的语气:“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我沉寂在我的哀伤里,一时没有回应。随着电梯门的闭合那一刹那,一道闪电冲破苍穹,直击我身,雷鸣许久未至,知道距离非常远,但这一道光似乎足以让我的天顶顿开,我像被雷劈醒一样,反射般地跳起来,直起腰,“没什么,刚才只是有点累!”呆滞的眼神恢复了点灵光之后,我看清楚了眼前这个缩水严重,被无情的岁月侵蚀得非常干瘦的老太太,正吃力地抱着一堆衣被。清醒时的我是一个非常乐于帮助的人,“别人需要我,别人不能离开我”——这是我一直以来固执的生存价值观。我迟疑了半天,还是问出话:“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老太太似乎又给我吓了一跳,瞪着诧异的眼光,努力掩饰她刚刚掠过的拒绝的表情,我不禁罪过起来,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我现在给人的感觉要么是精神失常,要么是装神扮鬼吓人。

    老太太一直没有说话,不自觉地把环抱的衣服侧向我这边,以便竖起一道安全的屏障,然后将头闪进紧紧抱在胸前的衣服后,悄悄地用眼神紧盯着电梯上方变化着的数字,随时准备着冲出电梯,好避开、逃离我这个古怪的人。

    我看着老太太闪出电梯的背影,这个“上天”派来的人,在最后一刻掐断了我与魔鬼的所有联系,没有她,我可能真的走出了电梯门,登了天台,即使没有完成我的隆重仪式,也可能被雷劈死。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给折磨得疲惫不堪,我不是怕苦,我不是怕穷,我不是怕委屈与辛酸,再苦再累我都能抗,再穷再委屈、辛酸我也能捱,我是无法自控的愤怒、咆哮;我无法自控地伤心、流泪;我无法自控地忧郁、自残……极端地,不可思议地,反复地……最重要的是,我无法控制歇斯底里般的我,被魔鬼囚禁般百般折磨的生命,

    即使这会你觉得这是我的自我防御,想自己挖一个洞,好让自己可以后退钻进去,安全地躲在自己裹好的茧里,然后证明给你看:真的没有人能拯救我,谁也帮不了我的!是的,我似乎一直在证明自己现在是多么纠结,多么凌乱,乞求你们的哀怜与同情,给自己无法继续前行的无奈与失败的人生设计很多退路。

    我拖着冰冷的心灵回到家里,我反锁上门,关上所有的窗户,心里仍然对刚才的自寻短见心有余悸。窗外倾盆大雨,雨珠像未得逞的魔鬼般敲打着玻璃窗“让我进来,让我进来”,即使我已见惯了南方忽然乌云密布倾盆而下的天气,但是我仍像害怕得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恐惧得瑟瑟地发抖。我又拉上所有的遮光窗帘,置身于昏暗的房子里,脑子里翻转眩昏,耳朵里似乎听到幽灵之音般地,让我感觉面前仿佛站着一个个如烟尘般地鬼魅,邪恶地继续勾引着我打开窗户。我躲到房间里,跳上床,连蚊帐也视为一道救命屏障般地拉下来,然后卷缩在被子里。这感觉就像缩窝在母亲的胞衣里,非常安全、平和,急促的呼吸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感觉好受些——我差点毁了我自己。

    不,我不是一直如此的,我从小就是乖巧的孩子。我记得成长中多少次天空响起猛兽吼叫般的雷鸣,在人人都埋怨狂风骤雨闪电雷鸣的时候,我独自透过玻璃窗上雨水浇注的纹路,忘情地嗅着虽无形迹却隐藏心田的丁香花的芬芳,我曾近是那么无所畏惧的,心如止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