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初升的朝阳,已经不能够让人感到暖意。
才辰时初,宋若昭就带着桃叶上了马车,往长安方向走。
她很久没有过整夜难以合眼的经历了。
即使半个多月前,皇甫珩吞吞吐吐地说起阿眉大闹宣政殿、诬毁她与韦皋有私情时,她的情绪也并未有太大波动。
对于这种拙劣的伎俩,她的第一判断,与李泌相同阿眉对中原武将中的厉害角色或者后起之秀知根知底,讨不走安西北庭,便挑唆一下,也算出一场气、撕扯下几分中原君臣的颜面。
然而昨天,得知丈夫、婆母、妹妹合起伙来将她蒙在鼓里的事,她的心又有了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在冰窟里落得更深。
丈夫在回营前,终于将他潜藏的真心话说出来了。他其实一直有怨恨,也一直并不真正地信任她。
若昭枯坐到曙色初现,还是打起精神,叫醒桃叶,命她去城中雇一辆马车来,回长安。
从北往南渡过渭水后,还需行二三十里才到长安城郭。桃叶见夫人如木偶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便想看看外头的风景,说给夫人听。
不料,刚掀开马车的毡帘,桃叶就忍不住“哎”地惊呼一声。
“何事?”
若昭终于有所反应般,皱了皱眉头,也往窗外看去。
官道两旁,是成群结队、面黄肌瘦的百姓,低着头,步履缓慢地、如沉默的牲口一般,迎着阳光往东南方向走。
若昭在去岁从河北来长安时,见过赤地千里的景象,也见过逃荒的人们。但一年之后,再见到这样的景象时,她仍然感到触目惊心。
一个活生生的人,要经历着怎样绝望的饥馑,才会饿成只仿佛一具蒙着人皮的枯骨。然而求生的本能,令这些人皮枯骨的主人们,仍然挣扎着往前走。或许他们并不知道前方是不是能有生机,但一旦停下,就是真实而迅速袭来的死亡。
若昭看到,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怀抱着幼儿,艰难地挪着步子。那孩子大约因为饿得昏了,伏在母亲肩头,小脑瓜一颠一颠,却是大约连哭闹的气力都没有了。
若昭摸了摸手边的包袱,那里头还有几个以供路上充饥的馕饼。她刚想令车夫停车,让桃叶将馕饼给那对濒临绝境的母子送去,却听车夫已微微转身道“夫人坐稳,小的要将马赶得跑起来。碰上饥民,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若碰上几个青壮的,合伙将小人的马抢去杀了吃,可怎生是好。”
说完,他不等车厢里的官家娘子答话,已经高叱一声,猛地抽了一鞭在马背上。若昭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再扶着窗棂起身往回看时,便是将馕饼扔出去,也已扔不到那对母子跟前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将目光移开,只见路上原本走在母子前头的两个男子,突然掉头迎着母子而行,三步两步到得跟前,直接就去抢那孩儿。
年轻的母亲立时使出全力般与他们厮打起来,叵耐妇道人家本就力弱,又饿成这般,哪里还有能力护住幼崽,须臾间,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夺走。
那俩人抢到孩子,竟如一下子还了阳气般,不知哪来的抖擞精神,直往坡梁山头跑去。母亲追着他们跑了几步,体力立时便不支,改为了爬,爬了几步,也似乎不行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很快,周遭又围过去几个饥民,这一回是有男有女,将那母亲往道旁的林子里拖去。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都是饥民,为何抢稚儿?”
纵使片刻间马车已奔出更远,那些人变得影影绰绰,若昭仍颤抖着声音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