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宵虏将醉西园。
传烽万里无师至,
累代何人受汉恩。”
她念完,面向殿堂的西侧,深深伏低,磕头叩拜,复又起身,仍然垂首而立。
只听严巨川仿佛陡然活过来似地,放声朗笑“我大唐诗家果然人人有三分剑气,自非那伶人乐伎般只生得一身媚骨。”
朱泚仍然未恼,而是端起玛瑙杯浅饮一口,对殿下的诗人道“二位协力成诗,堪称佳话,不愧是奉诏入京论诗的大家,看来大唐旧主于诗赋之事颇有眼光。不过朕倒要问问严郎,心忆明君不敢言,这李适也能称明君?”
他转向李冶“炼师只道传烽万里无师至,可笑的是,大唐皇帝的禁军近在咫尺,怎地十月初三日也无一人救驾,天子满门保全性命竟是靠的一群阉人,盖因人主昏聩耳。安史之乱,中原满目疮痍、十室九空,朝廷本该休养生息、善待藩侯使相,当年代宗皇帝便奉行此策,我朱泚才不顾幽州众将挽留、执意入京,向天下表明河朔强藩的归附之心。不料那李适继位后,分化朔方军也便罢了,对于河朔诸镇竟要一举削灭,为筹军资而任用卢杞赵赞这样的奸佞,搜刮民脂、苛待商贾,弄得整个京畿又是一片仓惶。”
“贵为万乘,不能辨忠奸,尊极九州,不能护民安。如此天子,尔等要来何用?”
朱泚言罢,面有得色,又唤来内侍,耳语几句。内侍离殿,不多时端来两杯酒,奉到严、李二人面前。
两位诗人方才一抒胸臆,早已料定结局不善,此时更无犹豫,举杯一饮而尽。
殿中安静,只有几处燃烧着西凉瑞炭取暖的铜盆中发出轻微的声响。半炷香功夫,严巨川和李冶仍安然无恙,二人的神色也由冷傲转为警惕的诧异。
假寐不语的朱泚,终于睁开眼睛,嘲讽的笑意褪去了,口吻无波地淡淡道“朕不像你们的旧主李适那般心肠窄小。想那太宗一朝,倒很有些气象,无人因言获罪。朕也是如此。你们退下罢。”
因又向李冶补充道“如今淮南陈少游阻塞漕运、耀威江北,往扬州的水路已绝。炼师既然自韩使君(韩滉)处来京,还请在客邸安置一阵,待水路通了,朕自会命人送炼师回江南。”
李冶面容冷峻,不置可否地微微欠身还礼。但她内心深处还是莫名升腾起一丝惆怅。丧乱迭起,世事无常,往下的日子,何时能回到江南、再拜韩太冲,都是未知的迷茫。
严、李二人走后,朱泚面容忽地凝重,对董秦道“去宣政殿。”
今夜,朱泚将自己亲信的内阁成员留在宣政殿,除去前往魏博说服李怀光的源休缺席,张光晟、董秦、李日月、王翃,以及几位自节度幽州时便跟随朱泚的牙将,此刻皆在宣政殿中。
还有一位僧人格外醒目——法坚。
法坚曾是奉天郊外玉明寺的住持。那夜,韦皋派韦平火烧玉明寺后,法坚带着亲随弟子,回到长安投奔西明寺的师兄。
西明寺始建于高宗显庆元年,与慈恩寺、青龙寺等皆为长安城中著名的大寺。玄奘法师曾在寺中建立译场,率领僧众将自己取自天竺的梵文真经译成唐语。而多年前,居住于西明寺中的法坚也曾跟随师兄在一灯如豆的夤夜翻译佛经。
来到长安的第二天,法坚便往大明宫求见朱泚,声称自己出身于灯楼世家,对于木构车械颇为精研,又熟悉奉天的城牒构造,可造出攻城木车,协助新帝的军队拿下奉天城。
朱泚闻言,大喜过望,又问如何取材。法坚道“陛下,贫僧出家的西明寺,楼台庄严,高可入云,立柱与梁柱皆堪一用。”
西明寺的僧众没有想到,刚刚失去玉明寺的法坚,转身就把西明寺拆了一半。
师兄法能的修行远在法坚之上,并未暴怒,只痛心地问道“你本是释家弟子,怎地变作悍将模样。”
法坚冷漠道“李唐天子,毁我玉明寺事小,惹得战乱频仍才是大无道。若无明君取而代之,不独京畿,不独中原,整个天下怕都要堕入阿鼻地狱,区区西明寺又怎还会是一片净地?我如今,便要用这当年唐室敕造的台阁栋梁,助大秦皇帝取下奉天城。”
师兄摇摇头,叹道“尘世如迷,苦海方阔。玉明寺的劫数,本也是修行之人总会遇到的磨砺心性之难。师弟于此一劫中参不破,陷入执念,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