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瑊刚听裴玄说了几句梁州面圣的遭遇,脸色已有些怫然。
识时务者为俊杰,圣上已然给安西北庭的唐人老将们留好了回到中原、入相享福的出路,如郭子仪那般在长安善终,不是挺好?非要在京畿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还来烦扰圣心。
这裴玄看来也是个迂直的当差,难道不去打听打听,吐蕃军已驻守在离奉天堪称咫尺的武功,他还跑来奉天作甚,难道指望老夫帮他主公再去劝谏圣上?
浑瑊腹诽阵阵,一开口,仍是善言善语的语气“裴使莫再郁郁,君为使者,已尽心尽职,目下关中战事如荼,颇不太平,裴使且在奉天歇息一天,明日老夫找几名精干兵卒,护送裴使进入北边灵盐地界,才放心些。”
再漂亮的逐客令,它也是赶你走的意思,裴玄如何听不出来,只得恭恭敬敬地向浑瑊道“仆多谢浑公。”
眨了眨眼睛,须臾犹疑,又向上座的普王李谊俯身行礼“殿下,建中二年,仆受郭郡王委任,随使团经回纥道,跋涉至长安面见天颜,奏报安西北庭将士仍在抗敌守土。经过泾原镇时,曾得姚令言姚节度补充给养,当时殿下也在泾州,特意赶到城郊,勉励吾等。当日情景,仆每每想来,仍觉振奋,故此番北归,听说殿下也在奉天,特来拜见。”
普王闻言,心道,怪不得觉得此人眼熟。其实,方才裴玄陈述御前奏对情形时,普王本就听得津津有味,以便运筹新的计划。奈何被浑瑊这个老武夫生生打断了,他大约生怕隔墙有耳,传到奉天,接待一个失意返归的使者落一天脚,也会变成教圣上起疑的大事。
毕竟,议论圣意曲折,最是被文臣武将所忌讳。
普王于是淡淡道“哦,裴使一提,本王倒想起来。短短三年,裴使怎地瘦得这许多,本王竟未认出来。”
裴玄咂摸着普王和颜悦色的口气,以为有些叙旧的希望,正想继续攀藤而上,却听普王转向浑瑊道“浑公,裴使既是故人,明日启程时,务必知会本王,本王要亲自敬酒相送。”
裴玄心中一沉,彻底断了念想。
是日夜晚,裴玄在奉天城的官驿中,无精打采地用完晚膳,忽见驿卒引了一位虽面容不甚白净、眉目间却很有些书吏斯文气的中年男子来到门口。
“裴君,在下高振,本为泾原镇姚节度幕府中的孔目官。奉普王殿下之命,为裴君送些路上的钱资用度,聊表心意。”
高振言辞谦而不卑,笑意暖人,一边表明身份,一边已走入屋中。
“当年裴君的安西使团过泾原,姚节度出城慰劳,在下正在州畿各邑巡查营田租赋,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如裴君这般甘冒千险、万里传讯的勇毅之举,才是吾等热血男儿真正应择之征途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何况拍在一个正在自怜人微言轻的使者心头。
裴玄赶忙还礼“高兄此言,教愚弟愧不敢当。”
如此称兄道弟了,高振便大大方法地将小包袱放在屋中央的案几上,旋即将视线投向房门。
裴玄心绪不佳,但头脑没有糊涂,眼色仍是机敏,立时领会,继续保持着恭敬的寒暄,去将房门掩上。
“裴君,姚节度,已不在人世了。”高振口吻突变,沉声道。
裴玄黯然“愚弟已听说了。当日泾州城外,吾等乃第一次来到中原,见着姚节度沉稳果毅、普王殿下英气勃勃,均道我大唐确是人杰辈出之地,从天家宗室到边疆大帅,都令人倾羡。”
高振摇头叹息“无奈事多乖舛,姚节度被神策军统帅擅杀,普王殿下如今又赋闲城中。”
裴玄在梁州时,谨慎地探问过,听说那在礼泉阻截朔方叛军、立下大功的圣上宠侄,仍驻守奉天,因而才起了前来拜见普王李谊的念头,看看能否事有转机。但他自进了奉天城,各种迹象都向他表明,普王李谊,已经从沙场新贵,变成了无兵无卒的摆设。
不过,高振直白地说出“赋闲”二字,裴玄仍是心中一动。如此袒率之语,出自高振这般普王身边的亲信,定然不是因为交浅言深的鲁莽,而是应有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