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底暖鞋莲步轻移,冬日的裙角厚重密实,人儿脚步又迈得缓慢从容,行走之间裙裾一丝晃动也不见。
地面肮脏,狼藉遍布,女儿家衣衫不染纤尘,对比过于强烈,任谁看在眼中都会为之触目惊心。冷香花魁不要丫鬟搀扶,自个儿走得稳当,身后绯月与绯云百般劝阻,她也置若罔闻。
除了不干净,倒也没有别的隐患,观莺虽然尖酸不可理喻,实际已经是一只纸老虎。主子心意已决,两个贴身丫鬟也不能强行拉扯,便由着她任性一次,走进废弃柴房里头。最坏不过毁了一双鞋、一件裙子罢了——她们想着,于墨觞家或沈家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值得入眼的事儿。
门前站得时辰略久,沈渊脚底发麻,加之污物未清,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踏得结实,被旁人看了去,会觉如要降下某种审判的神明。脚底踩上的不知道什么杂件儿,她一概不作理会,径直在观莺面前五步停下。
“你想干什么……”观莺忽然慌了神,畏缩手脚向后挪。打鸡骂狗上她是一把好手,可要较量起气场,她只有一败涂地的份儿。
观莺恨极了,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的畏怯。她知道,墨觞晏是个病秧子,没有别的本事,最爱用这一套,生生将对手逼得压抑崩溃。
她希望墨觞晏开口讲话,对方竟就如了她的愿,带着浓浓的水乡绵软,是一句好奇带着好笑的反问:“你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值得我做的?”
“讲一句市井的话,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若你如我刚过来时一般,认命,安静,甚至呆滞,我会认为你还值得一救。”沈渊不向前走,只消用眼睛盯紧了观莺,一分一毫也不放过。
冷香花魁在掀翻的桌板边站定,眼神清明澄澈,似是平静浅显,细看却藏着暗潮汹涌。观莺以为,这个冷美人应该很生气,会结结实实地对自己来一顿冷嘲热讽,动手也许不至于的,但总归不该是这般心平气和。
她记得清清楚楚,刚被关进来的那一夜,墨觞晏差不多也是这样,坐在那里假扮菩萨,给自己喂了一碗红糖小米粥。没有炭盆,没有暖炉,那碗粥成了观莺生存唯一的寄望,还让她记起了自己爱恨交织的亲娘。
那会儿,姓朱的负心汉送了一贴狠药,她受了半宿的切肤之痛,也断了后半生的指望。朱家当她是玩物,墨觞夫人厌她如污秽,其余人等也避之不及,只有这个被自己推出去当替死鬼的墨觞晏,流露出一点怜悯。
还有稠银缎风毛斗篷,留在这屋里,早就变得脏兮兮。观莺十分爱惜这件御寒之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看见它一天一天发黑发皱,直到不堪入目。
“救?”观莺柳眉倒竖,从打了绺儿、散发着味道的额发下面抬起眼睛,直勾勾和花魁对望,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墨觞晏!”她猛地一咬牙,杏眼瞪圆,齿关狠狠摩擦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是我骗着你去,是我算计了你!你安然无恙,是你有好本事,现在你要挖苦我、嘲讽我,我都不怕,可晏儿姐姐啊……”观莺高高抬起头,脸上挂着的不屑神色毫无掩饰:“你自以为慈悲心肠,大人大量,人人夸赞吗?”
对方忽然变颜色,属实超出冷香花魁意料之外。沈渊不知道,观莺在搞什么名堂,而当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她好像又读出来一些东西。
毫无征兆地,异样情绪开始翻涌,说不清、道不明,尚在承受范围之内。沈渊按住不动,索性听一听观莺要说什么。
“‘值得救’?你说得轻巧,真要想救我,你早做什么去了?”地上的人眼眶潮红,“我那样哀求你,你不为所动,还让彩云那个贱丫头来看我的笑话!墨觞晏,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是要诛心啊!”
泪水汹涌,终于在观莺脸上冲出两道干净的纹路。情绪上来得突然,她自己也吓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全部宣泄出来:“你是不是等着,今儿的事儿不小心被谁传出去,别人就会说,墨觞晏以德报怨,人美心善,被人害了还想着救那人一命,是个顶好的姑娘?观莺那个小娼妇却不知天高地厚,屡屡以下犯上,自己断了活路?”
观莺提着嗓子叫嚷,声音传出陋室之外,白日忙碌,虽少有人路过驻足,却难保不被远远听了去。绯月、绯云左右守在门口,听着就心惊肉跳。
“姑娘放尊重些吧,一味口里没遮拦,怎么连自己都不放过?”绯云按捺不住,探进半个身子。
沈渊匆匆瞥回一眼,示意两个丫鬟莫掺和。表面上,她仍然云淡风轻,对观莺的癫狂不为所动,而内里,她是有些许震惊的,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竟被这个肤浅轻狂的女子言中了。
一分不错,不点不假。
她从没想过救观莺,只等着对方被送走的这天借题发挥,让折扇公子看一看楼中女子的艰难辛酸,往后再也莫来纠缠。
以德报怨、人美心善?沈渊心头被狠狠扎了一下,抽疼得厉害。
的确如此啊……冷香花魁的筹划不过如此。不过有一点观莺未猜中——还未得到就已经失去的希望,比自始至终的绝望要摧残意志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