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主子小姐的人,到底是在这座小楼里,可以不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份,做奴仆倌儿的人,需得打起十二分的警醒,倘若出了一丁点儿僭越的心,被更在上的阁主夫人知道了,后果都可能是不堪设想的。
“怎么了?”花魁挑一挑眼帘,指尖轻轻叩上桌面。她看盛氏不说话,目光飘忽不定,若有所思,还只当是走了神。
秋筱唇角的笑意还没消退,强撑开眼帘回过一眼,正看见花魁手上染了红艳艳的蔻丹。冷美人的手纤长瘦削,指甲修得圆润,只在边缘点上浓墨重彩的凤仙花汁,一笔一笔洇晕开来,逐渐浅淡微粉,以至透明,像极了夏日里浮水而开的大朵菡萏。
刚才就是这双手,带着罕见的和蔼温度,拉着她围炉暖坐;也是这双手,为她篦发理髻,纾解装饰。她一时想起来,因着病痛,双手过于苍白,花魁不喜蔻丹耀目突兀,这晕染之法还是自己给出的主意。
冷香阁里,旁的人不必说,墨觞阁主规矩严苛,但绝对不是坏心肠,盛秋筱对着她,也只是尊重其寡身抚养幼女的刚毅,感激其衣食庇佑的恩情,至于青楼女子对鸨母的顺服,倒是真没有多少的。
数年隐忍,她所求的不过是周全一己之身,所做的不过是审时度势。
唯独对上娇纵名声在外的墨觞花魁,她有了真心交好的愿望。
牙尖嘴利,矫情善变,对着谁都难说有个好脸色,这女子大约是这世上,最不像花魁的花魁吧?盛秋筱的小小腹诽和所有人一般无二,也从不避讳当着对方的面说出口,冷美人不恼,反而十分受用,俏脸笑得花枝乱颤,连道谁叫自己会投胎,不偏不倚生在了夫人肚子里。
“姐姐一番美意,我自然明白。只是从我决心安分待在这儿,好好过下去开始,颜面就算不得什么了。”
盛秋筱手上没停,夹了一筷子酿豆腐在自己碟里,抬眸向花魁笑言。沈渊知道她的意思,略略放松些,低下头去用紫苏粥,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嘴上再硬,心里也是苦的。你记得我爱吃甜食,自己也该多多用些。”花魁放下粥碗,换了双新筷子,取了一瓣新剥红柚,对半分了递给秋筱,“心里的苦如果一时下去,至少让口里甜些。”
酿豆腐的汤汁稠厚浓郁,吃些清甜果子正相宜,秋筱咽下,脸上的笑容舒展了许多:“你说得对。管他往后会如何,我只消知道,今儿晚上有姐姐护着,我还是能得一份安稳。”
沈渊唇角翕动,一缕抑制不住的鼻息逸出来,显然是忍着笑,端着严肃。她等了盛氏很久,早就觉得饿,总算听着秋筱说了一句还可入耳的话,可以暂且放下心来,受用尹淮安的好心意。
“知道就好,得了我的安稳,还不叫我好受些。我早饿了,还要陪着你说这样多的胡话。”花魁有心调侃,与盛氏说话也含了一双媚眼如丝,“今朝有酒今朝醉,快吃吧。”
展开的羊肉片儿卷着菜蔬,颤巍巍浸入料碟,油脂与蘸料缠绵交融,愈发勾得人饥肠辘辘。盛秋筱即使不听花魁的话,也难以抵挡深夜羊肉锅子的诱惑,姑且不去想盛家的糟烂,借着这位冷美人的秋风,尝尝平日难得一见的山荤。
正如方二管事所言,山里的野物无拘无束,肉质鲜美紧实,肥瘦得宜。秋筱调的料碟薄辣微甜,香而不腻,鲜而不咸,两下一搭,好滋味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盛秋筱用得不多,只动了几筷子,不无惋惜地讲起自己肝火旺盛,体热不受补,享用不了这些好东西:“也是我没福气,从小没有讲究过吃穿,竟也生了富贵的病。”
沈渊便更要笑:“你这不是清楚得很么?前儿还非要贪吃那龙眼,桂兴斋送来的东西,真的有那么好吃?”
秋筱道:“姐姐也爱吃桂兴斋的点心,却反过来说我。送都送来了,我若不做出些样子来,岂不是……”
她停一停,移开目光看着蒸腾雾气,复而缓缓开口:“不知好歹了?”
盛秋筱的声音平和沉静,也只有冷香花魁这样犀利尖锐惯了的人,才能听出其中浓浓的自嘲。
沈渊知道缘由,盛秋筱不负阁主夫人所望,一朝及笄献艺,在红倌儿中甚是得脸,牌子一旦挂出去,每日都早早被择选摘下。奇怪的是,墨觞鸳至今没有正经捧她做头牌娘子,不知是否为着观莺的事,阁主仍然心有余悸。
不过只是少了个虚名,并不妨碍盛氏姑娘的春风正盛。慕名而来的恩客络绎不绝,秋筱房中从不缺旖旎温存——沈渊是未出阁的在室姑娘,不会去窥探这档子事儿,然而楼中的风吹得紧,想一丝都听不见,实在不太可能。
送绫罗绸缎、珠宝珍奇的人不少,送糕饼点心的自然独树一帜,桂兴斋是城中的老字号,少不得有人别出心裁,花下银子,嘱托掌柜日日送新鲜。盛秋筱照单全收,从不说推诿,也不说嫌弃礼薄。
“夫人捧了你出去,你应当知道她用意,没得对外头那些人太过迁就。”花魁想得越多,心里越涌现出一种并不能称之为愉快的情绪,秀气的小山眉凝愁微颦,“你几时见过我假心奉承,刻意迎合?这儿到底不是欢喜胡同,很用不着自贬体面,倒叫人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