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了药,拆了头发,沈渊裹着被子睡下了,绯月吃过饭洗漱好回来,留在外间上夜。药油凉凉的味道一点点散发开,闻着倒让人好睡。
沈渊今天睡得早,外面前厅还热闹着,她房间位置安静,倒也不受影响。厅里那个叫长欢的歌女在唱曲儿,唱的是一首《采薇》,青衣舞姬在中间花台上翩翩起舞,翻飞流转的正是一条条洁白柔软的水袖。二楼的雕花栏杆后,彩云抓着扶手,望着台上,满眼艳羡。一直到这会儿了,想起白天在琴阁的场景,她仍然不敢相信是真实的。
彩云很想不明白,从前的头牌娘子为什么这样讨厌自己。彩云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庄稼地里讨口吃食。她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穷人的闺女,哪来的什么正经名儿,家里人都叫她“二丫头”。彩云这个名字,还是进冷香阁之后,管事妈妈嫌难听,重新给她改的。
小时候,她家里孩子很多,却只有一个男孩,就是她的大哥,之后她娘一连串生了三个都是闺女。在她记忆中,她爹总在唉声叹气。那年闹饥荒时,本来她们姊妹三个是要被卖去做童养媳,换点粮食养活侄儿,可是找了一圈儿,没有人家愿意多一张嘴。
她爹到处求问了五天,最后回家时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她娘带着姊妹三个合力把他拖上抗。她娘掉了一晚上眼泪,第二天就领来了牙婆。
冷香阁的日子至少能吃饱,彩云知足了,偶尔闲聊时,互相提起自己从哪里来,没过多久,她就开始遇到一些奇怪的倒霉事,不是刚洗干净的衣服被泼了泥水,就是三天两头闹肚子,直到有一天,管事妈妈告诉她,新上位的头牌要了她去伺候,结果第一面就被拧红了脸。
彩云偷偷哭了一阵,不敢告诉任何人。从那之后,观莺对她动辄打骂,她渐渐地也好像习惯了,默不作声地承受着,以为就这样了。
直到那个地狱一般的夜晚,彩云才意识到,这位头牌对自己的仇恨已经到了病态。她不肯,她要喊人,头牌捏着她下巴威胁,如果叫起来惹恼了客人,她一定会被打死。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出声,屈辱地承受了命运的摆弄。事后头牌懒洋洋地歪着身子,恩赏似地让她喝了一碗避子汤。
观莺受罚时,她是有一丝窃喜的,随即被恐惧占据了大脑。视线战战兢兢地越过观莺的惨状,阁主和花魁娘子居然那么淡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阁主就是下令动手的人啊……可那位花魁,她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吧,为什么也可以如此镇定自若……
花魁的一言一行都过于云淡风轻,即使是在目睹了观莺的惨状时,那张漂亮的脸上也没有半分异色。彩云从没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如此这般冷淡,她被那种气势震慑着,断不敢妄言是非。
她亲眼看到,观莺那一身血污、苍白到失去人色的面孔,和花魁精心勾勒过的俏丽脸蛋、恰到好处的娇羞笑容形成强烈的对比,让她感到透骨的惊惧,让她止不住地颤抖,终于引起了花魁的注意。
同样是高高在上地看着跪在地下的自己,观莺像一只魔鬼,墨觞花魁却像一尊神明。于是彩云匍匐着身子,说出了花魁不会反感的话。
能有神明一般气质的人,总不会是罗刹心肠吧……
果然,彩云的宝押对了。
花魁握着她的手时,那种触感令她心颤惊奇。花魁的皮肤白皙且柔软,可是凉津津的,指节修长分明,泛着瓷器一般细腻的光泽,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苦凉香气。那一颦一笑也令她惊艳,有了这样的近距离接触,彩云才切实体会到素日不苟言笑的墨觞花魁魅力所在。
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她只要站在那里,就令人一见倾倒;她递过一个眼神,就叫人沦陷在那双眸子中;若是她再笑了、开口说话了,真会要人彻底拜伏于她石榴裙下,放弃所有的骄傲,俯首称臣。
下午回到自己房间时,彩云发现屋子里的变化很大,暖炉里生着炭火,床上换了簇新的杏色绣花鸟床帐,桌椅也换了张新的;随后管事妈妈也来了,说来知会一声,往后的饭食热水不必再亲自去领,和其他姑娘们一样,自会有小丫鬟们按时来送。
送走了管事妈妈,她坐在床上,抬头看着新床帐上的一朵兰花刺绣,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水袖披褂。那一刻彩云明白了,自己也被墨觞花魁吸引了,想要追随她,追上她的脚步,成为可以和她站在一处的人,甚至与她一样美好的人。
调教彩云也排解了沈渊的长日无聊。水袖的十式基本功,彩云全部学会用了五天,接着又是四天无休止的重复。且从第二天起,沈渊下午训练彩云,上午就让她跟着绯月和绯云,学习梳头、奉茶、刺绣,自己在一旁监看着,不断纠正彩云的仪态,提点她作为一名花牌,应该如何行走,如何坐立,如何说话,如何优雅地待人接物。
花魁娘子的耐心并不多,做得不好了,打骂两句也是常有。彩云却能少见地谦逊顺从,一遍一遍重新来过,直到叫那位小姐满意了。沈渊都瞧在眼睛里,也不去琢磨她上进的缘由,反正左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争个一亩三分地罢了。
墨觞鸳始终都知晓沈渊在做什么,也从不插手过问。阁主夫人捧出了一个盛秋筱,不过瞧上去没许多用处,盛氏姑娘好虽好,还是太端着了点。
青楼里头的生意,说穿了也不过如此,谁还能看不出谁的心思?沈渊一直都明白,秋筱心里头是不愿意的,只是没有太好的命,落在别人的屋檐下,为了一存栖身之地,便没有反对的资本而已。
可是彩云截然不同,花魁娘子给她一个台阶,她自己就开开心心地、忙不迭地爬上去了,生怕一步错过,就被丢在泥洼里,彻底没有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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