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秋筱在年幼时,其实是见过沈渊的。彼时她刚被买进来,还不足九岁,却已经看明白了这个世道。
常年食不果腹,小小的盛姑娘脸儿蜡黄,更瘦弱得像只猫儿。合欢树下遥遥一面,那个同样身量瘦小,却比她落落大方得多的女孩顿时叫她顿时心向往之。
许久之后,某天管事妈妈训话,她才得以知道,那个女孩是阁主夫人膝下的大姑娘晏儿,也是冷香阁的小主子,和她们自然不同。
很快水芸回来了,水芙上前接应,水芝收了茶盘壶盏,沈渊屋里的两个帮着摆饭布筷。盛秋筱帮不上手,墨觞鸳看出她窘迫,打发下去四个小的,只留她与水芝两人在近前伺候。沈渊以为这只是个过场,秋筱奉过汤就会退下了,也就未曾出声。
水芝添饭,秋筱就盛汤,往来之间丝毫不闻碗勺叮当之声,规矩当真是一点也不差。待她放下白瓷长柄勺,双手奉上两碗三鲜笋子汤,又继续立侍在侧。沈渊见状,竟与方才设想不同,觉得奇怪,便问她道:“你用过晚饭了么?怎么也不见给你摆副碗筷?”
秋筱面上一直带着温婉的笑意,闻言抿抿唇,先看了一眼墨觞鸳,得了默许方才回话:“回小姐,还没有。今日秋筱第一次拜见小姐,得了夫人的吩咐,特来侍奉茶饭,往后也愿端茶递水,操持箕帚,服侍夫人、小姐左右。”
沈渊端了碗,拿着筷子拨着饭粒,对吃饭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反而对这个盛姑娘的言行颇感意外。
“人长得标志,心思也灵巧,果然是夫人精心栽培了这些年的,我都自愧不如了。”
说这话时,她着意打量对方神情,尤以那双漆黑鹿眸为重。出乎她意料,盛秋筱眸下两片微微红了,眸子亮亮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凹出一对小梨涡,朝着她羞赧地福了福,轻声道:“小姐过奖了。”
“行了,你就别臊她了。快吃饭,别戳了。”墨觞鸳及时发声,替秋筱圆了场,顺带制止了沈渊乱拨饭粒的举动,又回脸向水芝道:“去搬个杌子,再添副碗筷来。你也和她们一起吃去,不必在这了。”
如此,丫鬟都被打发了出去,在墨觞鸳外间的桌上一同吃饭。秋筱乖觉,坐在中间杌子上,目光一直小心留意着,添汤布菜,殷勤侍奉,墨觞鸳也说不必如此频扑,她口中应了,手上也不见空闲。
“嗳,先等等。”终于在她第三次去拿汤匙,要给沈渊添汤时,后者按捺不住了,一把虚按在她手背上:“你仔细瞧瞧,我不过用了两匙,哪就用得上添满了?今日食素,本就是为着明日进香时多一份诚意,这样叫人伺候着,倒显得我心不甘、情不愿了不是?”
秋筱明显一愣,恰好对上沈渊双眸,随即读懂了她此言心意,脸儿一红接上了话:“是……幸好小姐指教,是我欠考虑了。”
于是这餐饭终于正常起来,各人并不隐蔽的小动作都被墨觞鸳尽收眼底,让她很满意于这场初相见。冷香阁尚未见过客的女孩里,秋筱无论样貌、身段、仪态都最出挑,难得在于心思也通透——不像眼下那个头牌,到底是过了年纪被卖进来,再怎么调教也改不了那些劣性子……墨觞鸳想到此处立刻打住,万不想让那不中用的扰乱了自己心绪。
沈渊对于盛秋筱,墨觞鸳不敢打包票说喜欢,且看不曾像谈及观莺时那样针锋相对,已然说明她对对方并不反感,加之秋筱往常并非如此拘谨,墨觞鸳也觉意外,却没料到沈渊会主动开解。这很好,能得沈渊青眼,可知的确不错。
厨房做的素斋味道很好,墨觞鸳的心情也大好,颇为欣慰地看着眼前两个女孩,暂时忽略了亲疏有别,一样地叮嘱慢些吃云云。
“这么看来,这个秋筱姑娘,是夫人刻意栽培的了?”
绯云拿着把水磨桃木梳,一点点蘸了桃枝水给沈渊梳头发,半带疑问地和她说着话。沈渊刚刚沐浴过,换了寝衣盘坐在美人榻上,房间里水雾缭绕,还伴着白兰花清露的香气。
寝衣外罩了件细棉披肩,头发用大巾子擦得半干,全散在腰背上,绯云站在榻首,一点点打理发梢。绯月随着抬水的小丫鬟去了后院,到厨房煮碗散寒汤。
沈渊背对着绯云把玩着一串檀香手串,冷不丁反手一个爆栗,不偏不倚正中后者脑门:“这话太蠢,冷香阁从小养着的女儿,哪个不是精心栽培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很严肃,绯云听得出厉害。
“哎呦!小姐,真的疼!”绯云痛叫一声,五官顿时皱了起来,捂着脑门一脸可怜,“奴婢是蠢……嘶!可是,可是小姐,您下手也忒准了吧,就,就这一下正好打在中间!可疼可疼的了……”
沈渊轻轻巧巧地收回手,继续把玩手串,背对着她做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声音却严肃,只道:“不疼记不住教训,哪门子的刻意栽培了?这话听着,就像夫人有偏有向、别有居心一样,传出去惹人议论。”
“啊?”绯云本还瘪着嘴,拼命揉着自己脑门,忽然听见沈渊这番话,瞬间睁大了眼睛,意识到自己好像的确失言,忙放下手去捂嘴巴,从指头缝里溜出声来:“那,那是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乱说了,的确该打,该打。”
绯云讨着饶,心里悄悄咂着舌——她家姑娘也真是神奇,一直背对着她,却仿佛什么都看到了,又反手向后一指:“别费事了,去拿点薄荷油抹一抹,一会就不疼了。”绯云放下梳子去了,刚抹上薄荷油,又被那凉凉辣辣的感觉刺激得呲牙咧嘴。
天气愈发地热起来,内间换了个大些的冰鉴,正好摆在屋子中间。薄荷油几乎每日不断地供着,熏得房间里沁心地清凉。服过汤茶,又漱过口,沈渊便睡下了,绯云守在床边打扇,等着她睡着才放了帘子,自己也回了外间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