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俩都落了座,何进贤轻咳了一声:“议事吧!浙江的事儿于府台在京里的时候都已经听说了你给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振两难自解’的方略,内阁也早用廷寄通告了咱们。咱们浙江的诸位同僚无不是欢欣鼓舞,于府台果然是大才!根据你的这个方略,我们也谋划了好些日子,拿出了一份议案。下面你把议案看一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如果没有意见的话,咱们明天就按这个议案进行吧!”说着,便让身边的书吏把早已誊录好的议案分发给于新武跟秦密。
两人也不言语,接过议案就认真仔细地看了起来。
何进贤凝神端坐着,其他官员也都眼巴巴地瞅着他俩。等了老半天,就盼着这一刻了,等着于新武点头同意了,再多给他戴两顶高帽子,唱两句高调,赶紧找个酒楼吃饭去!等了这么长的时间肚子都开始抗议了。有的官员已经开始浮想联翩,到底去哪个酒楼比较合适呢?也不知道这个于府台是个什么口味。于新武定了议案,再让秦密接了令,明天就要开始了。
大堂里的气氛又恢复到了死寂的状态。
所谓议案,其实就是决定。待于新武同意,何进贤盖上了巡抚的大印,这决定也就成了政策,接着秦密再恭敬地接了令,万事大吉。从何进贤的角度来说,于情于理,他于新武都不应该对这份议案有什么不同意见。毕竟他初来乍到,务必要跟浙江上下搞好关系,虽然他是陈于壁的门生,可县官不如现管,明面上他还是杭州知府,一切还是要以何进贤为主才行。如果于新武会做人的话,这会儿严肃点倒没有什么,等下出去喝酒的时候多跟何进贤及各位官员多碰几杯,说几句好听的,不就什么事儿都结了?
这个议案的内容其实也就二百来字,一共六条。可两人却慢慢地看,细细地品,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抬起了头。秦密还是那副淡淡地似笑非笑的表情,扭过头去看了看于新武;于新武则轻微地摇了摇头,又看了看秦密。
“于府台,没有什么异议吧?”何进贤很有些渴望地看着于新武道。
“有。”于新武声音不大地点了点头。大堂上所有的人皆是一怔。钱宁也微微地睁开了双眼,略带讶异地看了看他。
“这个议案,”于新武把议案放在了桌子上,用手指点着道,“和朝廷‘以改兼振两难自解’的方略有些不符。”
包括钱宁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色。只不过钱宁的脸色突然变得轻松起来,而何进贤的脸色却顿时黑如锅底。
“哪儿不符?!”何进贤抑制住火气,压着声音问道。
“这个议案只有前四个字,没有后四个字。”于新武这才抬起眼睛跟他对视着。
“于府台于大人,这里是巡抚衙门,不是翰林院,有什么话就说全了,让咱们也听明白些!”何进贤声音顿时有些高了。
“好,那我就说明白些。”于新武环视了在座的诸位官员一圈,这才施施然地开口道,“就在不久前,也有人问过我,提出这个方略,有没有想过稻田改了,灾民今年的荒算是能度过去,可明年呢?灾民的土地都卖了,粮食也吃完了,还要不要活?”说到这,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秦密一眼。秦密却又拿起了身旁放着的议案看了起来。
“当时我心里也不痛快。千年的田,八百的主,没有不变的土地,也没有不变的主人。如果让有钱有粮的大户拿出粮食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苗,这样既推行了国策,也赈济了灾民。要知道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两废。这就是我这个方略的初衷,”于新武站了起来,拿起议案举在空中摇晃着,“可看了这份议案,我算是看明白了,照这个议案的改法,明年老百姓就会没有粮食吃!因为这个议案通篇说的都是,如何让大户以最快的速度把灾民的田买了赶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着天灾压低田价,老百姓卖了田后还能不能过日子,只字不提!请问何大人,诸位大人,倘若真出现了压低田价的事,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甚至于七石一亩,百姓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提出的这个国策便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浙江乱起来不说,也会给恩师带来麻烦。这恐怕与鄙人的初衷恰恰相反吧?”
何进贤跟在座的诸位官员都愣住了。半晌都没人说话,只有钱宁赞许地看着于新武点了点头,心里欣慰不已。
于新武继续道:“因此,属下认为,这个议案还是得请大人及诸位同僚重新议定才行,这样也好跟朝廷交待。”
何进贤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新任杭州知府于新武一上来就是长篇大论,公然跟自己,跟浙江官场叫板。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国策却偏偏是此人提出的,他自己的解释才算是最权威的解释。更何况此人又是陈于壁的门生,难道是陈阁老没有跟自己说清楚?这不可能啊!陈大人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说,改稻为桑是必须要进行下去的,他又怎么会派人来跟自己较劲?又怎么会派自己的学生来否定自己的国策?他一时间脑子有些乱,搞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其实从陈于壁的角度来说,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派于新武来浙江,也是有着深层次的考虑的。浙江的官场尽管都是自己的人,可毕竟这些人在下面呆的太久了,难免会有小山头主义,不是那么好使唤,尾大不掉。表面上处处遵从自己的意思办事,可实际上不论什么时候想自己要比想朝廷多得多!上面定下了什么政策,他们第一个想法便是自己能从中捞取到什么好处,千里做官只为财,管它什么国策不国策,民众不民众,先把自己腰包给装满了再穿了,只要能弄到银子,爹娘老子都敢卖!
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个改稻为桑的国策,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卖地,这田地本也不是自己的,更不是那些老百姓的,而是大明的,可是能卖出银子来,为何不卖?那些大户们用极低的粮食买来了大片的田地,明年上缴的孝敬就会比往年多出至少一倍来!不过何进贤也想过,如果他们想借着机会买县城附近的田地,当然要卖出一个高昂的价格来,这些商人们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有,自己除了银子什么都有,各取所需嘛!所以说是豆腐掉在了灰堆里,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头疼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遇到改稻为桑这么个大国策,又出了个大天灾,靠浙江自己还真不知道会被弄成个什么样子!想来想去,才挑中了于新武这么个翰林院出身的学院派,又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原则性也比较强,又没有沾染官场的那些坏习气。派他来也是为了提醒浙江的官场,做事情不要太出格,现在是非常时期,还是要以朝廷的利益为重。
但于新武路途中遇到了钱宁,跟钱宁的一番深谈却是陈于壁没有料到的,说到底,计划不如变化快,人算不如天算,于新武到了浙江立刻就跟上司唱起了反调,这也是陈于壁没有料到的。
尽管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但现在这个局面还是得硬扛住,回过神来的何进贤紧盯着于新武问道:“于府台,买田卖田是买主卖主的事情,自古都是这么个道理,难道连这个官府也要过问吗?那还不如让官府硬性规定多少粮一亩田的好!到时候一粒粮食也弄不来,改稻为桑进行不下去,灾民还要造反,于府台可是想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倘若是公平的以公价买卖,官府当然可以不管。”于新武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答道。
“什么叫公家买卖?”何进贤胸中的怒气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这个新任杭州知府不是来遂行改稻为桑的,简直就是来搅局的!陈大人派这么个人过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改稻为桑还要不要做下去了?
“丰年五十稻谷一亩,歉收年四十稻谷一亩,淳安跟建德遭了灾,最低也不能低于三十稻谷一亩,”于新武好整以暇地答道,“如果低于这个价格,那就是囤积曲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不过是些商户,手中却拼命地要这么多的田地,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