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阁最早是做小生意起家的,磨针卖线的货郎活计,后来前人行运攀上了绢行的再蘸女儿,逐渐把握了绢行生意。紫剑慈是第三代主人,前头两个哥哥死得早,家业多留与了他。
紫阁的儿郎本来都有些长侠游历的血性,紫剑慈有一个弟弟,开元年间逃婚出来漂泊,还与秋扫湖有很深的交情。正因为这家族血脉里的浪荡气质,所以紫剑慈的长子次子少时就离家了。且不知游历了哪里,总之回来就已经是凶神恶煞的人物。江湖中人和他们这些手上没有沾过点真血的商贾到底有些不一样,眼睛都是邪魅的。结果就是这样不好惹的长兄们却死得最早,又邪门,紫阁主人觉得这是在偿还他的报应,那之后大肆做了一回法事,家里也不再提起死去的两个哥哥了。
大郎死在四十岁,二郎隔了一年多也死了,妻小一个个慢慢的死绝。莺奴对这有些知道,江湖传言紫氏是断脖龙,长子次子活不了,好像一个人没有头两块脊椎骨似的。
他们并非未曾怀疑过是弟弟们重蹈家族的覆辙,只是弟弟实在太多,说不清是哪一个,所以更愿意怀疑是莺奴那个时隐时现的姐姐作怪,就是那很早之前说杀了自己主人的灵奴。
“其实不然,我听娘姨的意思,是她下的手……但意思很模糊。若是不出所料,房瑜去了长安,无知之中自成上官武的接班人,而你们这一轮回未完,他那方还会听到风声——不说了吧,又说回你的事了。”
谈论紫阁避不开莺奴这支血脉,李深薇与莺奴的恩仇关系隐隐约约,隔了十数年更是无法计算,所以她开头便要问上一句。
而且这样说来,紫阁和蚀月教就还有一层关系,紫阁长公子或次公子既然曾是三十六灵的掌门,那便隶属于蚀月教,他们一家都应是蚀月教徒;当年退出三十六灵时,紫阁究竟以什么条件交换了此门的同意,也是个谜题。只不过这些对莺奴而言,已无关痛痒了。
长子次子之后是三弟四弟,很早就在官府做闲职。五公子学了算术,七公子去得早,十岁风寒死了,六弟八弟现在大夫人辖下应酬。九公子和十公子做的是押送检货和收学徒的细活,十一公子方婚配,是个文人,一心要考功名。十二公子据传走失了。
四公子纨绔是公认的事,三公子韬光养晦倒是不好小觑,莺奴见过紫三郎,略知这个人的做派。正是最像要继承家业的人最受父亲打压,紫剑慈从没有最心爱的儿子。如真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丹丸可以吃,那便犯不着留着这些郎君了——迎娶天枢宫主,多也是出于此心,他从没真正想过扶植哪个后代,而天枢宫主这个筹码太大了。
他们做绢生意发家,杭州和附近城里的幞头行、彩帛行、织机行几乎全是紫阁的人,绢伞绢扇行和鞋行也有很大的份额。有了钱,自然还插手了一点茶炭酿酒生意,底下还盘有一家胡椒商。可以说西子湖的水若能烫字,那整个杭州都流着紫阁,饮着紫阁。
“倒也不吓人,太湖水岂不是比西湖水多一些。”她取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日期,“这是阁中夫人每季开始画版制新衣的日子,”另起一行写下几字,“这是城中绢帛行进货的日子,”
“这是成衣店出货的日子,”
“这是踏青、祭祀的日子。”
只需这几个数字,一岁之中一城的衣冠流行是何样的节律便清清楚楚的。紫阁每年售卖时装在千匹,这一家夫人们的清明重阳出行也并非纯粹游乐,她们制定了钱塘这一带富贵女子的标杆。紫剑慈将手底下商铺分发给夫人管理,不全是看在她们易于操控;这一家里夫人婢妾什么的是假,做商行的杂役雇工才是真,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而雇佣他们的就是紫阁主人,稍不满意就可以随时收回分发下去的权力。
莺奴与她靠在灯下详说。紫阁会卖倒不是衣裳真有多好,从板式看,那都是老长安老洛阳的纹样裁剪,大概每年都去都城抄一遍去年的花样,再翻给杭州。但是紫阁已经垄断了整个杭城的成衣绢帛生意,城中女子谁不知春来学裁紫氏衣?他们在这一带已然没有敌手了。
没有敌手就是一种机会。莺奴是一点就通的,不然也不会特意装扮了来。
与紫阁正面交锋便会遇到鱼玄机婚前对她说过的那种困境,因此她们需要融盐于水一般,合流到紫阁的贸易里。紫阁并非不警惕莺奴,但为了利润也不会将她拒之门外,否则迎娶鱼玄机的目的何在?
芳山再送了一些干果进来,要替宫主卸妆。莺奴宛然笑道,我来罢。说着便替她除下外衣。鱼玄机坐在灯下吃杏干,还对着那纸字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说,我原笑你,蚀月教的大弟子忙这些做甚么。
莺奴说道,为你便怎样也可以。
鱼玄机反而笑了,提高了声音:“谁教你说这样好听的话。”愈发觉得上官武是不是教了她坏东西了,笑里有些揶揄,转过身去要她坐下,一边也替她摘首饰。不一刻芳山备了热汤来催沐浴,两人相携着去,窝在氤氲之中,你一言我一语,莺奴本来也有些醉醺醺的,在热水里睡了好一会儿。
鱼玄机同样坐在盆里,替她一缕一缕地捻洗头发。她想,不管哪一天,她们均有在对方怀中睡去的余裕,单是想到这点,就能使她捱过许多痛苦的瞬间了。
是夜两人并排睡在榻上,鱼玄机身上疼,便很安分。紫剑慈年纪大了,要用一种银托子,弄得她苦不堪言,因此减了兴致。加之孕征猛烈,什么也做不动。莺奴也感觉到她的心境有些变,不太好受,扣着十指,两额相贴。她脑门上总沁着一层细汗,像发烧了,像刚从产道里落出来的牛崽。
她常常思考这与阁主同卧时的区别。在石舫上的那一梦总在她的心中浮现,尽管那是幻梦,她还是忘不了感到那双手伸张在自己身体上的惊恐——她想,阁主即便是不可怕的,男人还是可怕的,那夜她是过了一关,过了就好了,虽然在那之后,她也依旧常感到与阁主隔着一层屏障,一个在海上一个在沙里,中间是粘的泡沫。她不知阁主在梦什么。
玄机也过了一关,但她过关后面全是无尽的惊恐,想起了,又想起了,若要不想起来,只能把凋败的身也丢弃在路上。这样肉体的苦难便与魂灵分开,非如此不能活了。
她等腰痛过去一阵,挣扎着又有了力气,嘻嘻的笑着挤在莺奴身边,又开始对她说生意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