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雨洗轻尘,坊间柳色新。
宋若昭坐在廊下,看着那残瓦间陆续探出的星星点点的绿意。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由于消瘦,她腹部的变化会特别明显。莫说她自己,便是刘宅老妇,这几日与她攀谈时,也闲闲议论道“娘子,你这腰身,终能看得出是有孕之人了。”
若昭笑笑,心里自然地涌上几分甜蜜。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独处等待的日子。在感到最孤独的深夜,她也会想念潞州的父亲,想念潞州家中虽然只有两三个、但尽心服侍的仆人。
当然,想念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丈夫皇甫珩。
萧妃倒似未嫉恨皇甫珩西行接收吐蕃军、抢了太子的风头,仍然陆陆续续地令宫人为若昭带来一些皇甫珩在边关的消息。
其中萧关大战,虽然据说令德宗惊喜得连吃了三钵羊馅汤饼,并要再加封皇甫中丞,但在若昭听来,却是惊吓多过喜悦。她在那一刻,真正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心性,与未有身孕时,又是大不相同。
她想起曾几何时,自己在父亲的影响下,对于行军作战颇爱想象与研习。她也记得,护送皇孙李淳、半路遇到韦皋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陇州军的武备、战马、各营建制与行军队形看得津津有味。然而自从得知肚中有了一个小生命,她偶尔出门,也不愿接近城东的龙武军,或者城西的陇州军。奈何奉天是座刀兵之城,执矛抗刀、控弦推弩的披甲将士随处可见,躲都躲不得。
每每见到那白刃上的寒光,听到弓弦拨动的声响,若昭就会猛地一抖。眼前仿佛出现了丈夫驰骋沙场的景象,胸中则被未知的恐惧攥得透不过气来似的。
这份情绪起伏,令她更不愿趁着身子尚未沉重前,东行千里回到潞州老家。她固执地认为,她与孩子,应该离丈夫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对着肚子喃喃自语“只愿你阿父每战都能逢凶化吉,未必立得多大的军功,安然无伤便好。你也须乖乖听话,要像那瓦间劲草,好好地长大。我也不懂如何算日子,听刘大娘子讲,待到盛夏将尽、七夕之时,你便应该出来了。”
在若昭的祈愿中,到了那个时节,战事总该结束、她与丈夫总该团聚了吧。
事实上,不独这家有征人的妇人,兴元元年的春天,在整个关中平原,各方势力都被一种煎熬包裹着,仿佛仍在雾气弥漫的暮冬时节。
头一个焦虑不宁的,当然就是大唐帝国的国君,德宗皇帝。
奉天城的行宫中,虽然随着物资源源不断地补充,议事堂也好,御书房也好,寝殿也好,总算补充了一些屏风灯架,席毡床榻,显得稍微不那么寒碜了。
有一日,内侍霍仙鸣待德宗与贵妃起身后,瞅个合宜的机会,向德宗喜滋滋地禀报“陛下,老奴今日要向陛下讨个夸赞。”
“哦?你又备了什么可口之物?”德宗眯着眼睛道。霍仙鸣在这场大乱中的忠诚与得力,令德宗感慨这在东宫时就跟着自己的家奴的好来。因此,偶尔地,天子会特地将九五至尊的不苟言笑放到一边,平易地去接霍仙鸣的话头,就像一个体贴的主人有意逗逗自己的小猧子。
霍仙鸣抿着嘴,神秘地摇摇头“陛下稍候朝议时,便知道了。”
升朝时,德宗来到前厅,一眼就看到了那姑且被称作龙椅的赤漆欟木胡床上,铺着一件好东西。
红锦缘夹贴绯毡。
这种羊毛染成绯红色后,精工织成的毡垫,周遭用红色锦缎包裹衽缘,背后则用绨(一种厚重光洁的丝织物)作为底衬。为了坐起来更为舒适,毡与绨之间还夹了晒干弹松的羊羔毛,是为“夹贴”。
如此讲究制作出来的毡席,当然金贵得很,只有皇家与贵族用得。当年安禄山在天子跟前红得发紫时,玄宗皇帝就赐给他“水葱夹贴绿锦缘白平紬背席二领”。
“这是何州何镇进贡之物?甚好,与朕在大明宫惯用的,并无分别。”德宗坐在毡席上,向霍仙鸣问道。
“回陛下,二月里头老奴和韦节度说了,陛下日日朝议,这奉天县衙的坐具实在太粗陋,怠慢了陛下的龙体。不料这没几日,韦节度就献了上好的绯毡来,老奴瞧这红缘的质地织法,必是蜀锦。”